母親的潑

因父親少語隱忍，母親再鬧我沒見過父母吵過架，打架那更是絕對不可能。問姐，她說吵都吵不起來，怎嘛可能打架。

想不到我這個絕對是絕對錯誤的。和母親相伴的那個月她親口說，打呀打過好大一架呢。驚得我大叫復大笑。

母親說那還是初級社時候，他們都才過二十歲，父親已經在社裡幫忙跑腿辦事，下田做活少些。有段時間他被好吃懶做的祝老頭迷了心竅，總是跑去他屋裡打撮鬍子牌。賭不賭錢不曉得，媽覺得老頭子別有用心：他姑娘離婚住回了孃家，曉得他在打什麼歪主意呢。

母親說那天她跟一群婦女在老頭門前踩水稻秧草，眼看著大大又進了老頭門，半天不出來。當時哥一歲多點，媽又帶著他來出工，正在田埂上揹簍裡拼命嚎哭。母親說她越想越氣，忍不住衝出秧田赤腳鞋子都沒穿跑進了老頭家，一把掀翻牌桌，跟大大廝打起來。媽說他們揪扯著從屋內打到屋外，又滾進秧田裡，弄了一身泥水。女人們圍過來把他們拉開，七嘴八舌責備父親不像話，伢子哭成那樣都不出來管，還打婆娘。

母親說爬上田埂她就揹著哥直接回了孃家，要離婚。大大第三天低眉順眼去認錯接她和哥，被家公罵了一頓。母親說大大從此沒再打過牌，他們一輩子也只打過那一架。

我覺得如果不是在外人面前傷了面子，這一次父親也不會動手的吧。

好友聽了這故事脫口而出：你媽好潑啊！大概馬上醒悟潑字太貶，又略微尷尬地補正：好潑辣呀。

我笑而不語，心想我媽就是潑啊，不潑她活不下來的。

母親說她出生後外婆有奶水，但沒給她吃幾口，都給兩歲半舅舅吃了。此前外婆已經夭折了三個兒子，她要拼命保證這個兒子的存活。

吃奶到四五歲的舅舅果然活下來且身體很好，今年87歲了，除了腿摔壞，耳聰目明聲如洪鐘。他是外公外婆唯一成人的兒子。舅舅育有三個兒子兒子又都有兒子……傳宗接代，貢獻大焉。

母親生下就由大她十六歲的大姨媽帶，是米湯稀飯養大的。兩年後又有個小姨，生下就送人了。

母親五六歲被送給人做童養媳，有半夜被婆婆踢醒趕去屋後拿尿罐的經歷，母親說她稍大點就知道報復婆婆了：天不亮故意去喊鄰居放牛，嚇得來私會婆婆的男人跳後窗逃跑。

母親九歲時放牛被一個扛槍的日-本兵追趕，在樹窠草叢拼命鑽逃，得村鄰老婆婆用糞草蒙在豬圈才躲過大劫。也是這年，共-產-黨游擊隊在放牛的母親面前塞住嘴綁架走了鄉長，嚇唬她誰都不許說；鄉長婆娘幾次問她她就沒敢說；後來曉得鄉長被正-法了。

母親十歲時小未婚夫病夭，婆婆再打罵，她依人教的頂撞：你兒子不在噠你再管不了我噠！婆婆哭了兩天兩夜給她做了身新衣裳送她回了孃家。

母親說回孃家後她跟舅舅經常吵架打架，雖然舅舅大兩歲多，做事沒她麻利，吵架沒她烈聒，也打不贏她。

姐說媽天生的脾性。外婆是個柔順的小腳女人，外公種佃田之外跟班走村串戶唱戲掙點小錢，嗓門洪亮脾氣可能也有點大，母親的氣性膽量應是來自外公。我覺得，從小種種超越年齡的經歷是她性格形成的主因。

母親14歲半嫁給父親後孃家發生了兩件大事。兩次她都作為主將參與了事後處理。母親沒說，我覺得這兩次經歷對她影響深遠。

除了大姨媽，我們還有個大母親六歲的二姨媽。二姨媽嫁在離外婆家三道山樑外的人家。二姨媽生養了五個孩子，但終因不堪婆婆詬罵侮辱懸樑自盡。

宿命般，幾年以後，大姨媽的大女兒，小我母親四歲的大表姐，複製了與二姨媽完全相同的命運。

第一次母親跟著大姨媽，第二次母親領著小表姐，去兩個孽緣婆家一通打砸罵，尋打兩個惡婆婆未得（她們都因此被判緩期徒刑）。

母親說她三十幾歲跟隊裡會計打過一架。她說一天挑牛糞按斤計工分，掌秤的會計橫豎刁難少計她斤兩，她忍無可忍理論起來，從吵到罵到動手。85歲的老太太露出得勝頑童的笑：會計沒佔到便宜，我把他膀子咬傷噠一塊；他去投你大大，你大大問他一個大男將怎嘛跟一個堂客打起來噠，他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母親說她三十幾歲在焦枝鐵路的工地出外工，身上淅淅瀝瀝個把月不得乾淨，大隊婦女主任一直不批准她去看病，她吵到書-記那裡，主任捱了批評，她得準看病，還趁機會回家看了我們一趟。

母親說大隊挖渠放炮砸壞我們家屋頂，大大說算噠，她去講理，被被民兵隊長扯傷手臂。但最後大隊還是修了房子，賠兩塊錢醫藥費。

七十歲後母親還堵守小礦場，為外孫和孫女婿討回拖了一兩年的上千工錢。2015年，供電局野蠻施工砍了姐家十幾棵白楊樹，姐投告無門。那年母親80歲，她不顧姐夫攔阻，去供電局臨時工棚大鬧，最終獲70元/樹賠償。

母親說她一輩子從來不惹事，也從來不怕人。在我看來她的潑是命運逼出來的剛烈，是不含糊的是非愛憎，是無所畏懼的公平正義。

文盲母親說不出這些高大上的詞語，但她一生踐行，比我們幾個讀大學的子女更勇敢。

（202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