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有志很久沒有家的概念了,準確地說是沒有一個像樣的家,四十多歲的光景,還是一個光棍。這樣說也不準確,其實胡有志是結過婚的,但老婆在什麼地方,他不知道,也懶得打聽。
胡有志生活在一個山旮旯裡,是遠近出了名的旱片死角。因為缺水,一直是縣鄉村三級政府頭痛的事情,前來“考察”的專家一撥又一撥,一直沒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上世紀九十年代,不到二十歲的胡有志跑到外邊打工,離開那個山旮旯他好像一下解脫了,連春節都懶得回去。後來有一天,聽說在他家鄉的附近修了一座水庫,吃水難用水難問題一下解決了,家鄉人透過嫁接種上了臍橙,靠這一特色經濟的帶動,家裡有了餘錢。父母特別高興,著急地給胡有志在家鄉說合了一門親事。
那是胡有志過得最愉快的一段時光,他回家娶了媳婦,白天在地頭料理臍橙樹,晚上摟著媳婦睡,過著一個平常人的生活。
就這樣過了許多年,直到地頭的臍橙不再走俏,每年賣出去的水果除去各種成本剩不了多少。
組上的年輕人不再把心思放在農活上,都跑得遠遠的,人不見心不煩,這個風光一時的小村落又慢慢冷清下來。
生活畫了一個圈,又重新回到困窘的邊緣,胡有志也失去了出去打工的心氣兒,每天地頭不做家裡不顧,在村邊竹林盤打牌小賭成了家常便飯。這時的胡有志和媳婦的矛盾也越來越大,媳婦希望他出去打工掙錢貼補家用,但胡有志除了打牌就是喝酒,有時心情不好還要揍媳婦一頓,媳婦慢慢心冷了,趁著二人一直沒要孩子,索性自己離家外出打工,從此一去不回。
胡有志覺得這輩子也許就這麼對付下去了,因為日子不好過,父母都被姐妹接走了,留下胡有志索性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每天只喜歡去竹林盤湊湊熱鬧,實在沒錢了就在周邊找個工地打打零工,領了錢又跑去賭。
前一年底,胡有志又準備去竹林盤碰碰賭運,剛走在田埂上就被一行人截住了。前邊一個人他認得,是村上的老支書。後邊跟著一年輕人,初看面生,細看就認出來了,那不是街邊做生意發了財的蔣財神的公子蔣林嘛。
說起這個蔣林,胡有志也聽到一些傳聞,大學畢業進了縣上部門,年紀輕輕就端上了金飯碗,這也一直是蔣財神在外炫耀的資本。
胡有志對蔣林沒有成見,但是和蔣財神之間卻有著心照不宣的矛盾,這也是胡有志的心病。
這時老支書叫住胡有志,又指了指身邊的蔣林說:“有志,正好我們要去找你。小蔣你也認得,是縣上新派到村上的第一書記,今天去你家瞭解一下情況。”
胡有志說:“我那兒有啥看的,怕髒了你們的腳。”
蔣林擠上前來,笑著喊道:“有志叔,這個村十多個組,日子都比你們好過。我走訪了所有困難戶,今兒專門去你那兒看看。”
胡有志瞟了一眼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小夥子,心頭有些疑惑:“莫不是你要捐錢給我?正好,我兜裡沒錢了,哥兒幾個還在竹林盤等我打牌呢。”
老支書呵斥道:“混日子還好意思說?告訴你吧,剛才我們先去了竹林盤,你那些爛兄爛弟都散了,以後沒有人再敢去那兒賭博了。”
胡有志做個鬼臉說:“看來你們都把我當病人了。好吧,我是有病,勞煩你們今天就給我開副湯頭吧。”
一行人到了胡有志家,院子裡長滿了雜草,看上去很凌亂。老支書又搶白道:“草都齊腰深了,你都懶得拔掉,就不怕鑽野獸進去?”
胡有志調笑道:“真要鑽兩隻野兔子才好呢,正好打來下酒。”
一行人又來到胡有志家果園,只見土地都快龜裂了,腿膀粗的果樹幹得可以做燒火棍。蔣林不解地問:“守著上方一個水庫,你這兒卻發生乾旱,說不過去吧。”
老支書在旁邊解釋說:“道是道,理是理,說來話長。當初修建水庫,本來是確保灌溉。但到了後些年,水庫由於容量小,又缺乏水源保證,漸漸開始枯竭,最終被重新填埋。為了保證人畜飲水,政府倡導各家各戶打水池備用。說來也怪,這個村十多個組,就胡有志這個組最乾旱,這個組也最不平衡,總想讓政府解決,一來二去,到現在這個組也沒打成一口水池。”
胡有志得意地接過話茬:“就是啊,沒有水池搞種植,就是讓公雞下蛋母雞打鳴,根本做不到啊。”
胡有志不知,蔣林在走訪了每一戶困難戶後,回去就給組織做了彙報,又聯絡了幾家幫扶單位和企業,解決了第一步———打水池的資金問題。有了底氣,蔣林幾天後又來到了胡有志的家。
蔣林說:“有志叔,你帶個頭打口水池吧,我們核算過了,每打一口水池,補助一萬元。”
胡有志愣了愣,看著蔣林,搖搖頭,笑了笑:“這個頭,我不能帶,也不想帶。”
蔣林問:“為什麼?一萬元打口水池還有剩餘,難道不好?”
胡有志說:“我老了,沒那勁,打不動了。”
蔣林有些急了:“我看你是懶散窮困慣了,不以為然。你要知道,這背後,有多少人是真真實實想幫你們啊。”
胡有志還是執拗:“不行,這水池不能打,打了也白打。怪只怪,你為啥偏偏就是蔣財神的公子呢?”
蔣林被打了一悶棍,不明白其中有啥淵源,但他走訪了另幾家貧困戶,都表示要看胡有志帶不帶頭,蔣林一聽徹底懵了。
胡有志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因為說到底,這不僅僅是修一口水池的事情。
二十多年前,水庫剛剛建成,受益的老百姓都在笑。那時胡有志和全村的人都沾了臍橙的光,兜裡漸漸有了閒錢。但緊隨著問題又出現了,那就是搶水。在某些特別需要灌溉的時節,水荒依然存在。
冬春時節臍橙揚花掛果,水荒問題更嚴重。為了保證本組果樹和莊稼充足灌溉,胡有志和組上的年輕人把水溝阻斷,還組成看護隊護水。而其他村組特別是掉尾的村組看不到水來,就組隊前來挖溝搶水。兩邊鋤頭扁擔對峙,而對峙的人中,最年輕氣盛的就數胡有志和蔣財神。
蔣財神那時還遠遠稱不上財神,他率領組上的人和胡有志組上的人對峙了無數次,最激烈時還打傷過人,兩人從那時起就結下了“樑子”。
胡有志本來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和蔣財神打交道了,誰知天不轉水轉,又輪到胡有志有求於人了。
原來,隨著城鎮發展,蔣財神所在的組被划進了街道建設,原來最掉尾的窮組一躍在街上做起了生意,當起了老闆,每天笑著數鈔票,蔣財神的名號就此不脛而走。而胡有志所在的組卻時運不濟,由於臍橙大面積推廣,價格上已不佔優,加上多年的果樹缺乏改良,臍橙品質老化,更失去了競爭力,而水庫的漸漸枯竭更是致命一擊。
胡有志想得過且過,但蔣林不願意,他是第一書記,遍訪了困難戶後就較上了勁,一定要把刺頭胡有志的工作做好,全組甚至全村全鎮的人都在看著,這是一種督促,也是一種動力。
過了一個週末,蔣林又來了,身邊還跟著一人,胡有志開門一看,是蔣財神,轉身就想關門,卻被蔣財神伸出一條腿,擋住了。
蔣財神說:“兄弟,伸手不打笑臉人,你這是為何?”
胡有志沒好氣地說:“我當初笑著求你幫忙賣臍橙,還不是被你黑著臉擋了。”
蔣財神說:“要這麼說,當初我笑著求你放水,你差點沒一鋤頭把我挖了。”
蔣林把二人拉住:“爸爸,有志叔,你們就不要互相掐架了。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生活總得向著好的過吧。”
蔣財神心領神會,趕緊衝胡有志拱拱手說:“得,我先給你賠個不是。說實在話,這兩年你這兒確實不佔優勢,上次不幫你們賣水果,主要還是怕水果太次,影響我那兒的銷售,現在想來,是我小氣了。蔣林這次回來也給我做工作,說之前你我的過結,都是一個‘窮字給害的,我們要共同改變它。就像這次修蓄水池,確實耽誤不得,若是你不帶頭,全組的人都不動,政府的幫扶資金就會打水漂。所以,你就算不買我的面子,看在侄子的面上,你也得帶個頭吧。”
這話一說,胡有志氣順了,他開始不願帶頭,其實也是嘴硬,心頭明知是天上掉餡餅。現在為了這件好事,蔣財神放下架子求他幫忙,他要是再不知趣,就不是人了。
胡有志說:“得,水池我修,你父子二人有情有義,我不能拖後腿。”
胡有志不解:“什麼意思,難不成你們把第二步也替我安排了?”
蔣財神說:“蔣林找了市農科所,針對丘陵地貌,專門為這兒培育了耐旱的紅梨樹果苗。紅梨在方圓附近沒有大面積種植,市場前景一定看好。”
胡有志咧嘴笑了,瞅著蔣林親切地改口道:“大侄子,我原以為你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想看你笑話呢,現在看來,是我老觀念了。你們放心,下一個春節,待紅梨樹成林時,我一定請你們到家裡過一個樂呵呵的春節。”
胡有志沒有食言,帶頭挖好蓄水池,又種上蔣林送來的紅梨樹苗。
全組的人見有人幫扶,還有農技專家到現場指導,幹勁兒也呼呼地一下起來了,過去荒廢的田地又綠油油一片,到了來年春節,果樹苗也十分應景,長勢盈盈。
很快,年味漸濃,春節就在近前,胡有志就打電話,請老支書和蔣財神父子到家裡做客。
當下一見面,胡有志就握著蔣林的手說:“說什麼好呢,地頭種下的全是希望,日子眼看著又要甜起來了。”
蔣林指了指蔣財神:“說到種紅梨樹,要謝就謝他吧,樹苗全部是他捐贈的。”
胡有志有點不相信,但蔣財神上前一步說:“不是謝我,要謝就謝政府,沒有政府的支援,也就沒有今天的蔣財神。看到你們落後一步,政府在全力幫扶,我就和老支書商量,一下得到了全組人的響應,大家湊錢購買了這批紅梨樹果苗捐贈給你們組。大家都認準一個理,幫助困難戶,不僅僅是政府的事,我們每個人都要出力。今後咱們村要共同致富,一戶也不能掉隊。”
胡有志一下子開心得像個小孩:“挖蓄水池,送紅梨樹苗,你們已經幫了我兩個忙,該如何感謝呢。來來來,喝酒,我多敬你們兩杯!”
話音剛落,蔣林忙伸手攔住了他,言語裡又賣起了關子:“有志叔,快過年了,我們還想幫你第三個忙,算是第三個驚喜吧。”
胡有志疑惑:“還有什麼好事?”
蔣林把手往門外一指,只見一個久違而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近。胡有志一下坐不住了,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只聽蔣林高喊:“有志叔,快去迎接啊,我們把嬸子找回來了,有了女主人,這個家的年才真正喜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