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天明明和往常一樣，陽光溫暖歲月靜好，可程珮偏偏覺得心頭生了幾棵荒草，沒著沒落的。

她正暗自納悶，老龔帶進來一男的，啪啪拍了兩下巴掌，成功將店裡十來束目光聚齊後，隆重介紹，這是新來同事，楊盟。

程珮定睛去看，只覺得心頭一窒，儘管已過去三年，她還是清晰記起這張面孔。程珮不由惱恨這世界太小，她最不願見到誰，緣分偏偏把誰送到面前來。

不，確切地說，她和楊盟只能算虐緣。

倆人初見的地方，說出來嚇死人，是在醫院的太平間。

程珮的未婚夫死了，死於車禍。

說起來挺玄的，那天本來程珮也是要在車上的，她讓未婚夫陪她去做產檢，兩天前就說好了的。孕婦產檢哪有寶爸不陪在身邊的道理。前面他都有事走不開，每次看著別人在老公攙扶下像個皇太后，那驕傲的樣子總讓她牙癢。

偏巧，剛要出門，未婚夫接個電話，說公司有急事急匆匆走了。程珮接到交/警打來的電話時，正躺在醫院的彩超床上。

未婚夫沒等到醫院就嚥了氣。據說，他是在趕來醫院接她的路上出的車禍，他的車子被一輛中巴車撞得稀巴爛。

程珮直接從婦產科到了負二層的太平間。人還懵著，眼淚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一巴掌揍得眼冒金星。

扇巴掌的是個粗壯女人，自稱是程珮未婚夫的老婆。她一把薅住程珮頭髮，滿臉猙獰，罵她是不要臉的小/三/兒，睡她男人，還害她男人一條命，下半輩子要遭天譴。她還揚言，程珮想算計她家錢，門兒都沒有，連她老公公司都是靠她孃家，怎麼可能便宜了外邊的妖/豔/賤/貨。

程珮傻了，完全搞不清狀況，她呆愣愣任由那女人發瘋般撕扯。若不是旁邊有人把女人拉開，商量給死者裝殮事宜，程珮覺得她會被打死。

那個入殮師，就是楊盟。

02

說是入殮，並不像殯儀館一整套程式規範下來的，而是簡單整整遺容，穿上壽服，再給家屬安排個祭拜儀式。

胖女人走後，程珮還癱在地上，一頓折騰下來，肚子開始尖銳地疼，她意識到不好，卻精神恍惚，渾身哆嗦著話都說不囫圇。

還是入殮師忙完了要走，才發現她的異常，把她緊急送到產科。孩子沒了，程珮從精神到肉體都傷了筋動了骨。

她大半年沒緩過來。後來，她重新找了份工作，就是到老龔的家電城做銷售。她工作特別努力，現在已經成為家電城的金牌銷售。老龔做生意穩當，一點點幹大，如今代理一些大品牌，積攢了一批老客戶。

楊盟就是老龔招進店裡的售後組長。他來前一個月，老龔剛跟程珮挑明，想和她處一處。程珮眉清目秀，身材窈窕。老龔其貌不揚，做生意卻是一把好手。

程珮對老龔談不上多喜歡，有過情傷的女人，哪還有那麼多激情。老龔大她七八歲，勝在人實在，家底豐厚，嫁給他雖是二婚，還要給個十歲的小女孩當後媽。但程珮知道，以她的條件能得到老龔青睞，算是上上選。

總之，程珮對這門婚事比較滿意，甚至開始籌劃婚後的生活。

她圖老龔條件優越可供依靠，她也清楚，老龔圖她無非是年輕漂亮心性單純。

可偏偏，楊盟來了。程珮本以為徹底埋葬的過去，又因他的到來被攪動，她怎能不煩心。看見那張臉，她就瞬間烏雲壓頂，任何好心情都化為泡沫。

若是讓老龔知道，她做過別人/小/三，還懷過孩子，他鐵定不樂意。在婚戀市場上，老龔這樣的小老闆，還是挺搶手的。

從這個角度講，楊盟可算是安放她身邊的定時炸彈，隨時有爆雷的可能。而程珮呢，也是唯一知道楊盟曾經職業的人。

想必，楊盟也不樂意見到她，從一見面的驚詫，到過後心照不宣的冷淡以對，再到後來，兩人很少在一個空間獨處。

想想也是，楊盟當時做的行當，很多人也有點接受不了。身邊人若是知道了，只怕對他只有膈應和躲避吧。

03

程珮對楊盟心情挺複雜，他對她有過恩惠，畢竟是他送她去的病房，論這點她是心存感謝的。可他又是她最狼狽最屈辱時的圍觀者，她想從生命中切割掉的部分之一。

兩人第一次短兵相接，是在休息室。程珮端一杯茶呆立窗前，第六感提示她身邊有人靠近，她回頭，直直對上楊盟似笑非笑的眼神。

程珮沒來由地生氣，氣那眼神裡的戲謔，彷彿他一切盡在掌握，而她是心虛氣短的那一方。憑什麼？他又哪來的自信？

楊盟說，你的茶涼了。

程珮沒好氣地回，關你什麼事。你最好記得，咱倆是剛認識，還沒那麼熟。

不等楊盟回話，她頭也不回走了，走得腳下生風。可她心裡清楚，不過是外強中乾罷了，她其實心裡慌慌的，尤其是對上楊盟那雙沉靜的眼睛。

隔天，程珮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希望相安無事，真心的。

程珮猜到是楊盟發的，過後聽店裡女同事八卦，楊盟和老龔的侄女在談戀愛呢。這也是他一入職就幹售後組長的原因，這個職位績效可觀，店裡好幾個人搶。

程珮長舒一口氣，彼此彼此，兩個人都有想要得到的東西，又同時都有短處懼怕坦露在陽光下。

她終於有些放心了，看楊盟的眼神裡不再帶有某種敵意，還生出點歉疚，畢竟楊盟幫過她。她有意識在工作上對他有所關照，兩個人接觸多了，她發現，這個三十歲的大男人，其實挺陽光的，能力也強，剛來三個月已經獲得了上上下下的認可。

再聯想當初太平間裡那個陰鬱的男人，程珮覺得恍如夢中。

04

年底，市裡有個酒店重灌客房，需要一百多臺空調。這是個大單，程珮負責公關。這一單做成，年底分紅會很可觀，更重要的是老龔會對她刮目相看。之前他就暗示過，大單拿下可作為分她股權的重要參考，方方面面都好交待。

之前，她和酒店的那個胖經理接觸過好幾次，該使的公關手段都用了，每次洽談氛圍都不錯。眼看勝利在望，程珮又接到對方電話，說開會研究時出了岔子，有人提出不同意見。

程珮知道，這只是對方託辭，說白了還不是胃口太大，沒餵飽唄。對方提出面談，程珮心有腹誹，卻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

這天，她一早定好酒店，帶著兩個得力助手要趕過去應酬。她知道肯定要喝酒，哪次不是喝大醉才散得了場。

同事提議把楊盟帶上，說他海量，關鍵時刻總會有用。程珮不置可否，算是默許。

一行人恭恭敬敬等在包廂半小時，胖經理才姍姍來遲，身後還帶了一個人。介紹時，程珮傻眼了，竟然是當初太平間扇她耳光的胖女人。

這胖女人居然是這家酒店的股東之一，還是胖子經理的親姐姐。

冤家路窄。程珮欲哭無淚，她預感，這下大單要壞菜。

她預感的並不準，不但大單化為泡影，胖女人還當眾細說了程珮的“光輝歷史”，極盡嘲諷。這時候，她才明白，胖女人就是衝她來的。三年了，她這口惡氣還沒出淨。

面對胖女人花樣百出的嘲笑和侮辱，程珮發現自己毫無招架之力。她渾身棉花一樣軟，更顧不上身旁同事異樣的眼光。

05

關鍵時刻，還是楊盟衝上來，拉起她的手奔出門外。涼風一吹，程珮的眼淚終於奔湧而下。

這一刻，她痛徹心扉。她以為噩夢般的過往早已是過眼雲眼。如今才懂得，她還是身陷泥潭。

她知道，明天，或者今晚，老龔就會知道，家電城她還回得去嗎？那份工作對她挺重要，最起碼能保證她活的還算體面。

程珮看向默默跟隨的楊盟，敢不敢請我喝酒？

嗨，我一大老爺們，你都敢，我豈有不敢之理。

當腳邊的啤酒瓶立成一片小森林時，程珮醉眼朦朧，她對著夜色狂吼，又對著楊盟哭泣，她說，別人都罵我是/小/三，你知道我多冤枉嗎？

知道。

知道個屁。那時候，我年輕，那死鬼他媽的就是個騙子，他騙了我。

當時，程珮勤工儉學了四年終於大學畢業，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合意的工作。她不願意回山溝溝裡那個重男輕女的家，更不願看爹孃臉色。

後來的發展特別爛俗，程珮得了小老闆很多照顧，視他為人生貴人。而他在某次送程珮回租屋的路上，拿出一本離婚證向她表明心跡，發誓程珮才是他的真愛，沒遇到她前，他的人生簡直白活了。

沒見過多少世面的程珮哪裡能受住一個成功男人的甜言蜜語，她幸福地淪陷了，還與小老闆同居懷了身孕。本來程珮以為結婚是水到渠成，小老闆一直說忙才耽擱下來。哪成想一場車禍，她變成了天大的笑話。

我哪裡知道他的離婚證是假的，男人怎麼都那麼壞。程珮瞪著楊盟，一瞬間又淚流滿面，其實怨不得別人，是我頭腦不清醒，想過好日子還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走到今天是活該。

楊盟望著面前柔弱得像一汪水樣的女人，心頭滾過一陣疼痛。都是泥潭裡摸爬滾打過的，誰還沒嘗過生活的苦呢。

06

楊盟悠悠嘆口氣，苦笑著說，比起賣慘，他更勝一籌。

楊盟大學是學醫的，本來前途光明。在他大三那年，父親被埋在礦井下，母親的身體一下子垮了，那點有限的賠償都扔進了醫院。

送走爹媽，等著楊盟的是一雙雙胞胎弟妹，還有他們沉重的學費，生活費。萬般無奈下，他退學跟著遠房叔叔去做入殮師，只因為做這行工資高，還能有售賣壽衣祭品的額外收入。

面對程珮的眼神，楊盟瞭然地笑笑，他是學過醫，並不忌諱做這個，更沒什麼恐懼，為了扛起肩上的責任，其他都無所謂。

後來，弟妹相繼考上大學，能勤工儉學了，楊盟才離開那陰森森的地下室，重新舒展在陽光下。

沒有大學文憑，他找不到多好的工作，做過保險，幹過房產中介，還送過外賣，什麼掙錢幹什麼。兩三年下來，他也積累了一筆錢。

再攢一攢，他就可以首付一套小房子了。楊盟說起未來的生活，眼裡有光。至於來老龔這邊做售後組長，完全是機緣巧合。

是因為老龔的侄女吧？聽說你攀上高枝了。

楊盟愣了一下，唇邊綻出好看的笑，伸手拍了拍程珮的腦袋，哪來的高枝，還不是因為你。

為我？程珮懵了。

可不是。你忘了你開始是怎麼對我的，就像一隻刺蝟。為了讓你放心，我才故意放出這種風聲。我和老龔侄女是認識，大學同學，不同系。我來這邊工作，老龔侄女是介紹過，也只是老同學間的正常互動。再說，老龔多猴精，不是看重我能力能讓我來。

程珮嘎嘎笑，也是，老龔哪裡做過虧本買賣。

07

說到老龔，程珮又沉默下來。明天，她不知該如何面對。楊盟鼓勵她，又不是你的錯，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婚事不行，工作總能保留吧，畢竟你也為家電城出過大力。

程珮迎上他溫和的目光，心下添了些許坦然。

幾乎沒什麼懸念，老龔很坦白地說，他接受不了程珮的過去，倆人的事還是算了吧。他還委婉表示，為了彼此臉面，家電城怕是不好留她，他會多補償兩個月工資。

很奇怪，程珮竟然沒有傷心，反而感到一陣輕鬆。她去收拾自己的物品時，一向關照她的王姐湊過來，悄悄告訴她，剛剛有個胖女人來找老龔，簽了一百多臺空調的供應合同。她還聽見，老龔與那胖女人談合作，要共同投資做家電商場哩。

王姐的話裡滿是惋惜，幹嘛這時候走，你之前做的貢獻豈不是白費了。程珮愣了一瞬，突然冷笑，把絮叨的王姐嚇了一跳。

老龔的薄情，在她意料之外，其實也是必然。生意人精於算計，怎會為了一個女人丟了大塊肥肉，不可能的。

也或許，老龔本就沒打算跟她來真的，之所以有表示，無非貪圖程珮這棵肥嫩的窩邊草，抱著“有便宜不佔是傻子”的心態。

不過，已經不重要了，程珮覺得這些事像垃圾樣噁心。

她抱著自己那堆物品，走向老龔，一口唾沫啐他面前，留下尷尬在原地的渣男，徑直推門而去。

08

半年後，程珮在商業街租了個門臉，也做家電，不過家底實在是薄，只好從家居小電器開始做起。

這兩年在老龔那，她也積累了不少經驗，獲得了一些人脈。她相信認認真真做下去，老天爺總會給努力的人一口飯吃。

這些年經歷的事，讓她明白，身為女人，一切靠自己，才可活得敞亮，走到哪都底氣十足。

這天，她在店裡盤貨，忙得汗流浹背。抱起裝有微波爐的紙箱時，手臂發抖，怎麼都舉不上貨架。

就在她咬牙踮腳拼力託舉時，手上一鬆，紙箱徑直攀上貨架。她回頭去看，撞上一雙含笑的眼睛。

是楊盟，正含笑注視著她，眼神一如往常，澄淨裡含著一絲羞怯。

老闆娘，要不要請幫工？

我，我這可請不起售後組長。

誰要幹組長，我是來做合夥人的。楊盟的笑，有一瞬間的調皮。

程珮也笑，她心裡像開了一朵向陽花，芬芳，和煦。她也忐忑，自己和楊盟，到底是怎樣的緣分呢，很難說清。

那是下一步考慮的事情。眼下，她很需要他的支援。她的經驗，楊盟的勤奮，兩個人合在一起的資金，拼一把，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