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而我很怕奶奶，因為她對爺爺，太爺爺和太奶奶都是兇巴巴的。
印象中，奶奶是家裡主事的，做事特別利索，總是睜著大大的丹鳳眼，雙目炯炯有神，叉著腰，指派爺爺幹這幹那，而沉默的爺爺，卻從來沒有過一句怨言，總是照辦。
20年前，我們一大家子並沒有分家，而是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太爺爺和太奶奶也還活著，可一大家子四世同堂，並沒有如電影裡演的那般，熱熱鬧鬧地過著幸福安康的生活。
因為，在20年前的偏遠西北農村，莊戶人家的日子都過的慘淡，頓頓有餬口的米糧，就已經很不錯了。太爺爺和太奶奶年級大了，又幹不了活兒，免不得在吃飯時受奶奶的白眼。
我眼睜睜看著奶奶不停地往我的碗裡面夾著僅有的幾片野菜，卻對太奶奶某頓飯多吃了半個玉米饅頭而怒目相對，此刻，我放在嘴裡面的菜，像卡在喉嚨般，卻怎麼也咽不下去了。
後來，太爺爺的肺病越發嚴重了，整個農家小院裡，時時迴盪著他沉重的咳嗽聲。奶奶乾脆在做飯的灶房，重新支了張小桌子，自打那天起，太爺爺和太奶奶，便都不與我們一起在大屋裡的八仙桌上吃飯了。
每天，奶奶先撥出幾個高粱或玉米饅頭，小碗裡盛點菜，再搭配兩碗清湯般的稀飯，端去小桌，這幾乎便是太爺爺和太奶奶每頓的伙食了。
幾乎頓頓，我都發現，太爺爺和太奶奶小桌上的飯菜總是少的可憐。
年幼的我非常不解，在鄉村裡，我見到過太多婆媳當街互罵，婆媳不和，動手動腳。可太爺爺和太奶奶，是奶奶的親爸親媽呀，她何以這樣對自己的親爸親媽。
02
接下來的一年裡，太爺爺和太奶奶相繼離世了。
我親眼看到，一向剛強的奶奶幾乎哭到不省人事，在太爺爺和太奶奶靈位前跪了幾天幾夜，還請了我們當地有名的戲班，在村口擺臺子，唱了三天的大戲。
我心裡沒好氣地想:人活著的時候不知道好好孝敬，現在死了擺什麼闊綽，裝什麼孝子！
再後來，二妹和三妹相繼出生了，我看到爺爺和父親的臉上竟沒有一絲的笑容。
用爺爺的話說“老辛家幾輩子就生了建娃（父親的名字）一個男娃，代代都得走招女婿上門的老路，唉，讓村裡人笑話！”
父親也是悶頭抽菸，母親也總是低著頭，像是她做錯了事般。
唯獨奶奶，對我們姐妹三人卻很好，她時常邊幫我把辮子梳的高高的，邊自語道“我家紫紫長的真俊，可是以後，怕還是難逃老路，唉！”
我當時還聽不太懂她說的老路是什麼意思，只是隨著年歲的長大，不似小時候那樣，害怕奶奶了。因為我能感覺到，她對我們姐妹三個，是真心好。
而這時，我也慢慢從奶奶口裡，得知了她前半生的坎坷心酸。
03
太爺爺和太奶奶總共生下了五個女兒，一個兒子，奶奶排行老二。而最小的兒子，也就是我的二爺爺，足足比奶奶小了16歲。姊妹五個中，奶奶是長的最俊俏，也是說話辦事最利索，最有本事的那個。
家裡窮的叮噹響，同所有那個年代西北農村的姑娘一樣，奶奶讀完小學，就沒錢再去讀書了，留在家裡幫太奶奶做些紡線，農雜的活兒，維持家裡的生計。
就在這一年，太奶奶生下了最小的兒子，也就是我的二爺爺。
同所有青春懵懂的年輕人一樣，奶奶談了個物件，正是鎮上糧油供銷社家的兒子，那個小夥長的又高又帥，自己還開了家裁縫店，奶奶在那邊裁剪過幾次衣服後，便同他熟絡起來，他總是笑盈盈地少收些錢，一來二去，兩人之間便多了幾分欲說還休。
家裡人對奶奶找的這個裁縫物件，是百分百滿意，就連婚期都訂在了那一年的冬天，可就在那一年秋天，辛家唯一的男娃，奶奶兩歲的小弟，失足掉進了村口的水渠裡活生生淹死了。
屍體被打撈上來時，已經泡得發白。太奶奶當即哭暈了過去，太爺爺更是嚎啕大哭。
此時，太爺爺和太奶奶已經年近40歲，中年得子時，他們有多喜悅，此刻，他們便有多心痛。
埋葬完小兒子後的第二天，太爺爺和太奶奶便做了個鄭重的決定，幫奶奶招個上門女婿。
之所以選中奶奶，完全是因為，在五個女兒中，奶奶是最優秀，最俊俏，最有本事的。
“也就只有二姑娘，才能看住咱們這老辛家！”太爺爺抽了口旱菸，鄭重地說。
然而，奶奶知道，她找的做裁縫的物件，是家中獨子，萬萬不可能上門入贅，因此，她堅決不同意。
太奶奶幾乎跪下來，老淚縱橫地求她，她最終才鬆了口。
於是，那年冬天，來自洛南山區，性格木訥的爺爺，便作為上門女婿，來到了我們家。
之所以選擇來自偏遠的洛南山區的爺爺，是因為周邊村莊的小夥子，只要家裡還稍微過得去的，都沒有人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去姑娘家裡入贅，而據介紹人說，爺爺老實可靠，很能幹活兒，家裡兄弟眾多，窮到揭不開鍋，這種小夥最能安心過日子！
“都是你的太爺爺和太奶奶，耽誤了我一生的婚姻呀！我和那個做裁縫的小夥子，才是真情”奶奶回憶到結婚這段歷程時，幾乎有些咬牙切齒！
04
爺爺果然是種莊稼的一把好手。
家裡承包的無論是冬天的小麥地，油菜地，還是春天的玉米地，花生地，紅薯地，均被他料理的很好！
他把大把大把的時間，都花費在了成畝成畝的土地身上。土地是最知道感恩回饋的，一年年回報給了他滿滿的莊稼豐收。
而田地裡，總是他孤單單一個人的身影，因為他總覺得自己力氣大，完全可以做好那些粗活兒，奶奶只要待在家裡，照料好家裡的一切就可以了。
有了這壯實的勞動力，我們家的日子，也漸漸好了起來，總歸能過上勉強溫飽的生活了。
然而，在村莊裡的人看來，長的如此俊俏的奶奶，最後與爺爺這樣一個長相普通，又沒啥本事的人結婚，真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日子久了，本就高傲的奶奶，也總會覺得，爺爺其實根本配不上自己。
而奶奶每每去一次鎮上，都會感嘆，自己本該是當裁縫店老闆娘的命。
於是，她習慣了在家裡對著爺爺呼來喝去，對著太爺爺和太奶奶擺臉色，彷彿她現在的生活，都是他們造成的。
可是爺爺絲毫不理會村莊里人們的閒言碎語，還是一如既往地揮撒汗水在自己的莊稼地裡，播種希望，給家裡人帶來穩定的收成和溫飽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包攬了家裡所有的重活兒，包容著奶奶時不時的抱怨與脾氣。
05
就在三妹三歲那年，身體一向強壯的爺爺，卻在從地裡播種完兩畝地的玉米種子回來後，突發心肌梗塞去世了。
這一年，爺爺56歲。
村莊裡的那些好事的鄰居又說，爺爺這個上門女婿完全是被我們辛家刻薄，勞累過度，身體被拖垮去世的，因為這麼多年，幾乎很少看到辛家姑娘（奶奶）下地幹活兒。
辦完爺爺的喪事，一向強勢的奶奶，卻一下子垮了。她發現自己原來根本離不開爺爺。
作為土生土長的西北農村姑娘，已經50多歲的奶奶，卻全然不懂種莊稼的技術，她甚至不會鋤草，而連家裡的好多雜活兒，譬如燒炕，譬如挑選豬苗來養，她都不會。
“原來你一直都對我很好，其實，一直是我配不上你的真情”初三那邊暑假，在爺爺過世三週年燒紙時，我親眼看到奶奶老淚縱橫，輕輕撫摸著爺爺的照片說。
06
又過了幾年，我大學畢業了，家裡人在閒聊時，無意間說起了我和比我僅小兩歲的二妹的婚事，父親還是固執地堅持，讓我或二妹得留一個人在家裡，找個上門的物件，生個姓辛的孩子，保留老辛家的姓氏。
一向性格比較懦弱的母親在旁邊低著頭，一言不發。而奶奶卻在此時發話了：“建娃，你看看這都啥年代了，保留老辛家的姓氏有啥用，我看，讓三個閨女自己選擇，只要她們找到真心的小夥子，此啥都強！”
“可是，當初爸也是上門到咱們家的呀！我怕…”父親還有些猶猶豫豫。
“那個年代和現在明顯不同了，你怎麼比我還頑固，你怕咱們家把三個姑娘都嫁了，村莊人說咱們家的閒話？”奶奶提高了聲音。
“嗯。是，肯定會被議論的！唉！”父親重重嘆了口氣。
“三個姑娘以後過的好，比啥都強。我當年年輕氣盛，總覺得是我自己的爹媽逼迫我在家裡招了上門的物件，心裡一直恨著他們，也辜負了你爸對我多少年的真情，甚至一輩子沒怎麼好好對過他。他們都是我心裡的隱痛呀！”奶奶情緒明顯有些激動，聲音都有些顫抖！
“媽，我明白了，三個姑娘的婚事，我不插手了，只期盼她們找到真心的人。”父親若有所思地說著。
07
最終沒能等到我結婚，奶奶便去世了。
那天，我正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參加研究生論文答辯，等我趕回去時，奶奶已經永遠離開了。
只是聽母親提起，在奶奶最後病重的日子裡，她總是喜歡抱著爺爺，太爺爺和太奶奶的照片，說自己對不起他們，他們三個人，是自己心裡永遠的隱痛！
終究，我是不捨得奶奶，那晚，躺在家裡的炕上，我整個夜裡，都在夢到奶奶，只是夢裡的奶奶告訴我，她見到了爺爺，太爺爺和太奶奶，看到他們沒有怪自己，這麼多年，她終於釋然了，第一次感覺心裡不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