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住進重症監護室的第四天,小姨從東北來了,看她淚痕斑斑、形容憔悴的樣子,就知道她哭了一路,顯然她對媽媽能走出這間醫院沒什麼信心,果不其然,她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優優,醫生咋說?你媽還中不?
我遞一片紙巾給小姨,安慰她:想什麼呢?我媽跟我還沒打夠呢,哪那麼容易就走了?你姐那股彪悍勁兒,你又不是沒見識過?她是輕易就認輸的人嗎?
小姨一邊擦眼淚一邊嗚嗚地哭,我一陣心煩,把她交給姐姐,快步走出了醫院。
要下雪了,小西北風胡攪蠻纏,天空暗雲翻卷,從我身邊飛跑過去幾個人,然後是尖利又悲慟地嚎叫,一個女子邊哭邊喊:媽媽啊,你怎麼不等等我!
我的眼淚也跟著下來了,是動情,也是害怕,別看我安慰小姨,其實我也害怕我媽醒不過來,那我豈不是要一輩子欠她了?
我媽在我四歲時和我爸離婚了,她一個人帶著我和我姐過日子,拒絕我爸給的生活費,又窮又倔,我把一切生活之苦都歸咎於我媽,我甚至口無遮攔地說她牽連我們,明明可以讓我們免受生活的刁難,可就是因為她孤傲清高,讓我和我姐吃個冰激凌都成奢望。
長大後,我媽只要對我的生活和學習進行干預,我就跳著腳和她喊,你憑什麼規劃我的人生啊?你活成這幅樣子,有什麼資格指導我啊?要不是你,我和我姐能活成這幅苦逼的樣子嗎?
我聲音比我媽高八度,我專撿扎她心的話說,我媽氣得不行,也不費話,簡單粗暴地抄起笤帚就打,我連躲都懶得動,讓你打,除了會打孩子,你還有啥本事?我媽打著打著就嚎開了,我轉身就走,那時她對我來說是個負擔 。
高中畢業,我沒考上大學,唸了一所職校,跟個西北的男孩處了物件,然後不顧我媽尋死覓活的反對,毅然為愛遠走天涯。
我和老公在大學城附近開了一家小吃店,我們把吃苦耐勞發揮到極致,生意一度好到爆棚,經營三年後,我們擴大了店面,買了房,買了車,每當生活有新起色,我都會告訴我媽一聲,不是炫耀,而是想證明自己的正確。
生活總難得圓滿,我不缺錢,可卻懷不住孩子,先後流產三次後,我媽急了,她心急火燎地來到我跟前,說要幫我。
從此,我得以安心養胎,她霸道又蠻橫地讓我躺在床上,她還危言聳聽,說如果我再不生孩子,以後就是被離婚的命,我們意見不同時仍舊吵,她仍舊會罵,但是絲豪不影響她侍候我的決心和行動。
我慢慢懂得,媽不是不愛我,她只是不會表達,在她內心最柔軟的角落仍是我避風的港灣。
孩子出生後,媽媽如釋重負地對我說:丫頭,媽終於不那麼愧疚了,我看著她擺弄嬰兒,問她何來這一說?我媽說當初如果不是她過於較真,她和爸不至於離婚,害我們變成沒爸的孩子,受了很多苦。
孩子徹底把我媽拴牢了,儘管她吃不慣、住不慣,也和當地人處不慣,但是為了我兒子,媽媽硬是在西北挺了下來,像所有隔代親的老人一樣,媽媽對我兒子無微不至,她沒有了自己,眼裡只剩下我兒子的吃喝拉撒。
孩子上了小學,我媽說打算回老家了,她想念老家庭院裡的柿子樹、想念鄉音、想念故土,我同意了。可就在臨行前一陣子,她在體檢時被確診為食管癌早期。
我陪她入院,臨手術前,她說姑娘,媽媽沒遺憾了,你和你姐都挺好,媽很心安。我說這是小手術,就像切個闌尾一樣簡單,媽笑得很勉強。過了一會兒,她又問,媽能好不了?真想再陪你們幾年,我抱住她,瞎說什麼呢?淨自己嚇自己,然後我偷偷地擦眼淚。
媽手術後肺部感染住進了重症監護室,家人們做了最壞的準備,我看我姐在小姨的指揮下連老衣都準備了,可我相信我媽能醒來。
媽是進入重症監護室的第七天醒來的,那一天,所有的人都笑了,可我卻忍不住壓抑的淚水,我欠媽很多,倘若她真的走了,我的遺憾該如何彌補?我感謝勇敢的她醒過來了,讓我可以償還我的所欠,回報她的恩情,回報她的付出。
餘生,我會好好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