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著肚子被帶到十家塔的。
村子之所以叫“十家塔”,可能是因為整個村子連十戶人家都不到。我第一次見到這樣隱匿在山林之中遺世獨立的村子,卻接連跑了十多次,都沒能跑出這個村子。
我用一雙兒女做賭注,成功出逃,軀體獲得了自由,心卻困於牢籠……
八十年代末,23歲的我跟著丈夫在縣城做點小生意,懷孕後因為丈夫對我疏於照顧而發生爭吵,獨自生悶氣的我只身一人去了省城散心。
晚上要住店的時候,我從兜裡掏了半天,也沒掏出身份證,我把隨身攜帶包裡的大兜小兜都翻了個遍,這才想起自己負氣出走,忘了帶身份證。
店裡的女老闆看見我窘迫的樣子,告訴我前面有家小旅館,入住的時候不需要任何證件。
我跟著女老闆七拐八拐,終於在一個小巷子裡找到了那家旅店,開店的是位圓潤的中年婦女,旅店因為地處偏僻,似乎也沒住幾個人。
好不容易有客上門,旅店老闆很熱心,拉著我說東道西,感嘆我一個孕婦出門不易,還貼心地給我端來一杯熱水,我一邊喝著熱水,一邊與老闆娘聊天。但是我很快就感覺到頭重腳輕,眼皮打架睜不開,我迷迷糊糊地意識到,自己可能被下藥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安排在一戶農家小院裡,挨著我睡著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
我醒來的第一反應是又哭又鬧,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求我看在肚子裡的孩子的份上,放自己回去,可是女人冷哼了一聲,不理會我的哭鬧繼續睡覺。
我歇斯底里地哭鬧過後,再也沒有力氣鬧騰,我開始不吃不喝,想要逃,但是緊閉的大門和緊盯著我的男人讓我逃跑的計劃落了空,我一次次被拉回去拳打腳踢,腹中的孩子也未能倖免於難。
沒了孩子的我心如死灰,看著我的中年婦女還在我身邊勸慰我:“想開點,不要老是想著跑。”我扭過頭去不理會我。
中年婦女也不在意,只是自顧自地端來一碗飯,邊吃邊自說自話:“來到這的女娃子,哪個不是想著逃?前幾天送來兩個女娃子,一個聽話的被人買走了,跟著買家吃香的喝辣的,另一個不聽話老是想著逃,十根指頭被插滿了竹籤還不肯服軟,訓不服的女娃子沒人敢買,養著還要派專人看管,放了又怕斷了他們財路,所以啊,最後只能被活埋在窗外的杏樹下。”
我的目光就落在窗外的的那顆杏樹上,那時正值初夏,圓圓的樹葉下躲著一顆顆綠色的毛杏兒。而中年婦女冷不丁的一席話讓我汗毛直豎,因為我看見杏樹下真的有那麼一堆一堆冒起來的土堆兒,也不知在那棵樹下,埋了多少個不屈的冤魂。
我的目光越過杏樹,並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可也我知道,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只要我敢輕舉妄動,暗處便會衝出好幾個人,給我一頓毒打。我想逃,可眼下更重要的是活著,只有活著,才有逃的希望。
“我餓了”我沙啞著聲音跟女人討飯吃,女人忙不迭地端來一大碗米飯,看我狼吞虎嚥地吃著,邊吃邊悄悄抹眼淚。
中年女人看我似乎認命了,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吃飽了,我蜷縮在炕角,用破棉絮把自己包裹起來。中年女人告訴我,現在的女人不好找,他們並不是真的要我嫁給農村的光棍。而是拿我當誘餌,去誘騙那些沒有媳婦的農村男人,搞一筆錢就換一個地方。等賺足錢了,他們就放我離開,他們當然不擔心我會去揭發他們,因為在他們的團伙裡,我也是同謀!
女人以媒人的身份帶著我去了一些特別貧窮的村子,到了村裡,就找到村支書,詢問他們村裡還有哪些光棍漢沒有娶到媳婦,村支書便找來了本村的光棍漢,一番討價還價之後,價高者得之。可是,中年婦女要求對方在一天之內籌到錢,否則免談。
一接到錢,中年女人就帶著我,以各種理由離開村子,我不敢想象,那些被騙了一輩子積蓄的家庭將陷入怎樣的絕望裡,我只盼著他們能有朝一日放我回去。可是,我終究沒有等來那一天。
在一個叫“十家塔”的村子裡,買我的是一個還不到一米五的李姓矮小男人,叫李大壯,當時我並不在意買我的那個男人是俊是醜,我想著只要拿到錢,他們就能離開這個地方了,我甚至還覺得自己幸運,不用像那些女人一樣,被賣到窮苦的地方,過著毫無希望的生活。
李大壯動員了自己所有的親戚來湊錢,一直到天色將晚也沒湊齊錢,媒人不幹了,想要帶我走,可是李大壯的妹夫卻是個厲害角色。他糾結了一夥人,帶著一把刀,堵在路口,揚言:“我早都聽說了有這麼一夥人專門騙錢,想不到居然讓我給碰上了,識相的就趕緊滾,把媳婦給我哥留下!”
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強龍也怕地頭蛇。中年女人帶著我的那夥人灰溜溜地離開了,留下我看著那把明晃晃的刀瑟瑟發抖,就那樣,我被迫跟著矮小的男人生活。
這個村子是真的小,總共十來戶人家,還東一戶西一戶地散落在村子裡。李大壯家更是這個窮村子裡最窮的一戶,半山腰上挖了兩個個土窯洞,他們就住在那裡面,整個窯洞被燻得黑亮黑亮的。
晚上,當李大壯像豬一樣拱在我身上,我噁心到想要吐,卻還是忍著,因為窗外還有兩個黑影兒在聽牆角,我知道那是李大壯的父母。跟著人販子輾轉了將近一年,我學會最多的是隱忍和順從,但卻無時無刻不在伺機逃跑。兩年時間裡,我一次次逃跑,又被抓回來,並遭到毆打。
身邊那個武大郎一樣的男人,讓我倍感屈辱,李家人對我嚴加防範,從不允許我踏出他們視線半步,生生斷了我逃跑的希望,而毫無希望的日子又讓我生不如死,我一度想自殺。
我將指甲剪掰成兩半,塞進罐頭裡混著喝下,李家人發現後,趕忙用馬車將我拉至鎮裡的衛生院,不停餵我吃用香油浸泡過的韭菜,直至空腹排出指甲剪。此後,我又喝下農藥,但被牛家人用肥皂水洗胃,再次救了回來。
白天,我坐在門口,村裡的小孩和大人會盯著他;晚上,院牆內大門緊閉,我想逃,但連村裡的路都分不清。其間,女兒楠楠和兒子牛蛋先後出生。
為了逃跑,我無所不用其極,但我還是難以逃出李家人的視線。最後我只能將主意打到兩個孩子身上,我狠心給兩個孩子餵食了含有輕微農藥的飯,趁著李家人帶孩子去醫院的空擋,我終於逃出了李家。
那時,女兒不過四歲多,兒子剛剛一歲半。
把孩子送到醫院又折返回來的李家人看到我逃走了,糾集了整個村子的人,沿著我可能出逃路來來回回地走,我躲在一人高的玉米地裡,看著李家人騎著腳踏車轉來轉去找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等到夜深了,我才敢繼續跑,跑到天快亮了,這時才看到另一個村子裡有農戶家,我大著膽子敲開了門。
這家的兩個老人得知我是逃出來的,拒絕我進門,可是他家有個女孩兒在附近的村子裡教書,叫南春豔,一臉的正義感,我把我迎進了門,讓我偷偷躲在家裡,不要出聲。
晚上,李家人仍在村子附近尋找。最驚險的一次,可以聽到門外的腳踏車聲音和詢問屋主有沒有見過一個逃跑的女人的交談聲。
在這家家裡住了兩天之後,一家人都提心吊膽的,這家的母親想出一個辦法,讓我穿上家裡女兒的衣服,找一個腳踏車,馱著我連夜出了村子。
她給了我十幾塊錢,送我坐上遠離本土的大巴車,我依舊懸著一顆心,生怕有人認出我,將我拉回地獄一般的生活裡。
等到大巴車開動,這輛車載著我,緩緩駛離困了我五六年時光的地方,我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
我幾乎是用上了親生兒女的性命作為代價,才換得了自己逃離的一線生機。車一路走,我一路哭,輾轉好幾趟車,才逃回父母家裡。
家裡大門緊鎖,蛛網密佈,我找到舅舅家詢問情況,這才知道,家中父母早在幾年前已經雙雙離世。
據說是我的丈夫揚言我懷了別人的孩子並跟人跑了,丈夫多次找上門來逼迫父母交出我,父母交不出人來,丈夫便在在家打砸一番。
土裡刨食的父母哪見過這種陣仗,又氣又急,再加上村裡人對自家女兒的汙衊,讓老兩口有苦說不出,一口氣憋在心裡,生生憋出病來,不出兩年就溘然離世。
我跑去找丈夫理論,卻發現,丈夫在我家裡對著兩位老人發洩一通之後,又重新找了物件結婚了。
原來的丈夫有了新的妻子,看見我回來了,將我拉到偏僻處,厲聲質問我現在跑回來要幹嘛?咒罵我怎麼不死在外面!
我不為所動,手心向上跟男人討要錢財,五六年非人的折磨讓我已經忘了什麼是臉皮,我只想活著。男人一邊恨恨地罵著我晦氣,一邊掏給我一沓錢,讓我滾得越遠越好,我也不惱,拿了錢就離開了,臨走之前還惡狠狠地警告男人:“你記住了,你欠我爸和我媽兩條命!”
前夫看著我狠厲的眼神,瞬間語氣就弱了下去。
但是我沒有回頭再去找昔日的前夫,我和他的那個孩子都不在了,也沒有任何牽扯。我只想做一個正常的女人,過著正常的生活。
之後,我遠離家鄉,去了工廠打工,正常地跟人戀愛,找了一個老實本分的男人結了婚,幸運地生了個兒子,生活幸福,家庭美滿,絕口不提自己曾經被拐賣過的事實,可是每每午夜夢迴時分,我總會想起被自己親手餵了毒藥的一雙兒女,他們七竅流血地慘死在自己眼前,我冷汗涔涔地醒來,看到丈夫睜著雙眼,一臉狐疑地看著自己。
我心裡有事,這一點丈夫看得分明,他不住地追問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卻始終避而不談,我怕曾經那些不堪的過往給自己現在的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可是架不住丈夫的追問。
如此幾次過後,我便把過去的一切和盤托出,儘管丈夫曾經跟我保證會尊重他的過去,可是我被拐的經歷還是成為新的家庭無法修復的裂痕,潛伏在平靜的生活下,偶爾成為矛盾的導火索。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丈夫嫌棄我,爭吵時甚至罵我是個惡毒的女人,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能下得了毒手,對我的防備與日俱增。
我曾經想過,與丈夫離婚一個人過日子,可是看著可憐巴巴的兒子,我就心軟了,我為了逃生拋棄了一雙兒女,終日活在悔恨之中,如今又怎能忍心讓眼前的兒子再次生活在殘缺的家庭裡?
我想著,日子就這樣將就著過,等到兒子長大了,成了家,我要回去親眼看看曾經被我狠心拋下的那雙兒女,如果他們過得好,我決定此生都不去打擾他們,如果他們過得不好,我定會回去贖罪。
30年過去了,好不容易等到兒子長大了,成了家,我才鼓起勇氣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可是卻遭到了丈夫和兒子的反對,現在的丈夫和兒子誰都不願帶我去認親,而當初被打的經歷又讓我不敢獨自前去。
我只能一次次求助於認識的人。十幾年前,我曾在遠房親戚的帶領下去找女兒楠楠和兒子牛蛋。可是,遠遠地望見了那個建在半山腰上的黑窯洞,我就瘋了般逃開了,我似乎還看見窯洞的紙窗戶裡透出一雙陰森森的眼睛望著我。
我沒有辦法直視過去,沒有辦法直視生活帶給我的傷害。
可是一想到當年離開前,雙雙中毒被送醫,又生死未明的兩個孩子,我的心又揪成一團。
我努力告訴自己,我現在已經一大把年紀了,我不再是當初那個嬌滴滴的年輕小媳婦,不會再有人打我的主意拐賣我,甚至有可能沒人能認出我來。
如果不在活著的時候去見一見那兩個孩子,等到哪天我死了,怕是也難瞑目。
我努力去回想我當初逃離時的路線,一路找尋,終於找到了那個曾經我拼命逃離的村子,可是村子已經變了樣。
在那個村子裡,我看見了很多當初打我的村民,他們顯然沒有認出我來,我謊稱自己是李家的親戚,想去認親卻找不到路。當年夥同李家人打我的那群人已經變老了,老了的他們看起來比當年慈眉善目多了。
一說起李家人,村民一個個唏噓不已,說是李家買來的那個媳婦太狠了,為了逃出去給兩個娃兒下毒,硬生生把李家的獨苗兒子給毒傻了。
我聽到這,一顆心揪了起來,我跟著村民來到了李家,院子裡一個將近30歲的矮個子女人正在餵豬,身上髒兮兮的,豬圍著豬槽吃食,女人就在那盯著豬看。
我撲過去一把抱住女人,可著嗓子哭,女人看著哭泣的我一臉的驚慌,拼命推開我,我邊哭邊說:“我的楠楠啊,我的女兒啊!”
可是那個將近三十歲的女兒只是木然地看著我,讓我滾。
不少人聽說李家跑了的那個媳婦又回來了,都跑來看熱鬧。圍在門口嘰嘰喳喳地對我評頭論足。
黑漆漆的屋子裡,我見到了自己的兒子牛蛋,當年活蹦亂跳的兒子,就因為自己想要逃跑的私心,硬生生被毒傻了,躲在黑暗的角落裡羞於見人。
楠楠走到看起來比當年萎縮了一圈的父親李大壯麵前,輕輕地說了句:“我媽回來了!”
李大壯拄著柺杖顫顫巍巍地出了門,當年被妹夫強行給他搶來的媳婦,生下倆孩子,給孩子下毒後趁亂逃走,他從此再沒娶過媳婦。
因為算命先生說過,他李大壯的命裡沒有媳婦。
楠楠告訴我,當初我以那樣的形式出走之後,我和弟弟確實都被救活了,可是弟弟因為年齡太小,傷了腦神經之後就一直痴痴傻傻,他們父親又因為過勞得了腦梗,爺爺奶奶死後,她就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
說到這些年的日子,楠楠哭了,我知道自己有一個在遠方的娘,我隱約知道孃的來歷。娘離開後,我想念過,也抱怨過,我等著娘來把我從困苦的生活裡解救出來,一直等到我都30了,還沒等來。
在農村這麼一個媳婦極難娶的地方,沒有媒婆敢上門給楠楠提親,因為他們都覺得我有那麼一個狠心的母親,攜帶著狠心的基因。她只能一邊照顧自己患了腦梗的父親,一邊照顧自己的傻弟弟,苟延殘喘地活著。
我沒想過,當初自己逃離了的苦海,卻淹沒了女兒的一生。我想帶著一雙兒女離開這個封閉的小山村,在外面的世界裡給女兒尋得一個好人家,再用自己的餘生去照顧兒子之後的人生。
可是,當我把自己的打算告訴現在的丈夫和兒子,卻遭到他們的強烈反對。我那被人詬病的經歷,本就像一個瘡疤,如今我卻要親自將這瘡疤揭開,展示給別人看,他們說什麼也不同意,甚至揚言,我要是執意要照顧這姐弟倆,現在的家就別回了。
我斟酌了很久,突然間醒悟過來,我是逃脫了那個困著我的家,用了半生都沒能逃脫心靈的桎梏。
更何況,我親眼見到了一雙兒女生活的困窘。我曾經把他們帶到這世間,又將他們推入苦海,餘生的時間裡,我只想做一個母親,好好地去愛自己的孩子,那個家,即便回不去了,那邊的孩子們,也始終有著不錯的生活,這樣一想,我也便釋然了。
我毅然決然地將楠楠和牛蛋帶出窮山溝,我要親自照料痴傻的牛蛋,還要給楠楠找一門好的親事,讓我有一個圓滿的家。
我想,如果時間倒回到三十年前,我真的不會用孩子卑微的一生去換回自己的自由,如今的我只想用自己的餘生去救贖落入苦海的孩子們。
如果現實生活裡的悽風苦雨非要有人來承擔的話,我寧可承擔的那個人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