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還要從宋君的例假開始。
宋君以為近期工作太累了,經期不規律,一開始的時候也沒有特別地在意,只是月經淅淅瀝瀝半個多月了,還是沒有乾淨。如果不是這次學校研學不用上課,加上舞蹈室的放假,她一定又會隨便找個中醫開點藥,調理一番。
因此宋君得以有時間去醫院做了檢查。檢查的結果令宋君難以接受,她拿著宮頸癌的檢查單陷入沉思。這一個晴天霹靂的結果讓她癱坐在醫院的走廊裡久久不能釋懷。她不敢看也看不懂那張CT圖,她只知道自己的身體裡有長著一雙翅膀的大灰狼,正在以飛快的速度吞噬自己的細胞。它們的顏色與光澤如同鮮花和枯草一樣正在交替生長與死亡。
女醫生果斷的幫她安排了一個月後的子宮切除手術。女醫生告訴宋君,女人生命的意義不止僅僅是生孩子。你的生命即便沒有孩子,仍然可以豐盈多彩。
宋君很感謝女醫生的安排,女醫生的果斷讓她省去了與父母商榷的來回,省去了自己左右思考,好在她現在並無男友,也不必過多考慮另一個人的感受。
那天夜裡,她在母親嗚咽之前結束通話了電話,結束通話電話之後的宋君還是忍不住的哭了起來,這讓她想起了《紅花》中的冬子,想像冬子一樣,即便失去了子宮,也不能枯萎了自己的生命。
宋君是洛城私立小學的一名數學教師,平時週末的時候在舞蹈室兼職做一名舞蹈老師。舞蹈是她最熱愛的事情,而孩子是她最喜愛的人。失去子宮對於她來說,絕對是抽離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靈魂。就好像是剝奪了一名優秀舞者的雙腿。至於她這麼的工作賺錢都是為了和男友約定好的一起買房子去結婚,但是現在男朋友她已經失去了,買房子這件事卻成了她心頭上的結。洛城是一座中部最為繁華的城市,若想在此定居,對於這個城市裡來打拼的大多數年輕人來說,無非是剝奪生活裡充盈的自由來換取一個戶口而已。
洛城夜裡的燈光是無比的輝煌璀璨,開元大道拐角處的巷子裡很是冗長,新的高樓與舊的街市攀枝錯節,路旁散發甜美香味的糖炒板栗,小區門口的燒烤冒起的裊裊炊煙像極了天堂中的人間。但是這一切好像都突然與她沒有了太大的關係。她想起在新聞中看到的扛不住壓力的跳樓自殺年輕男子,就在這棟高樓的頂層,可是在他跳下的瞬間落在了下面的電線上做了緩衝,整個人除了擦傷並沒有別的事,一個人,連自殺都要被全城嘲笑,也是很失敗了。這讓她想起了自己。因為此時宋君很理解那個人的心情,她也想站在頂層上,俯視著整個城市,閉上眼睛,然後縱身一躍。把這一切都交給頭頂那片被光照成紅橙色的天,反正都已經被老天開了這麼大的玩笑了,也不在乎再被別人笑一笑。
她也覺得好笑,25歲就要切除子宮,再也無法看著自己的骨肉一點一點的成長。前幾日,在舞蹈室的團建中,同事阿團帶著自己的兄弟煜嶺一起出席。酒過三巡之後,煜嶺主動向宋君要了電話,煜嶺身材健碩很有味道。微醺之後,煜嶺問了她待會要去哪裡,宋君笑了笑,說道溢棧酒館。他聳聳肩,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是喝多了。
後來得知煜嶺是一名健身教練,宋君一直期待著再次與他相見。哪怕他真的是想和自己交往,或者說接近自己只是為了賣給她課程,她也是願意的。一切的愛都是有代價的,宋君苦澀的想著,現在的她再也不必煩惱這樣的問題了。
一路走到了市中天潤廣場旁的一家高階韓式烤肉店門前,這讓她想起了在這裡與前男友阿澤的最後一次見面。她與阿澤是在讀大學的時候在一個論壇上認識的,那時的阿澤意氣風發,幽默風趣,對於自己的未來有著明確的打算。他唱歌好聽,並且多次勇於參加歌唱選秀比賽,歌唱實力總是有的,但總是被黑幕一次次刷下來。那是她的生日,為了彌補對宋君的缺憾阿澤花了兩個月的工資為宋君買了花束和名牌包。阿澤畢業後為了宋君留在洛城兩年,狹小的出租房內只能放下一張床板,兩人躺在床上想著未來孩子的名字,胡亂說著說著便睡著了。因為這一切只能讓說到孩子的名字而已,她不敢去提孩子將來上什麼幼兒園,讀什麼小學,公立的還是私立的。這樣的問題只會增加壓力而已。如果擁抱著就能老去,那該有多好,她常常這樣想著。
之所以阿澤在宋君生日這天訂在人均兩千的高階餐廳,是因為阿澤就要走了。她知道,這是他此時能夠給自己最好的一切了。她笑著,讚美著每一道菜品。阿澤畢業後一直在做房地產銷售,總是一直賣給別人房子的他卻沒辦法在這裡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小窩。他沒有人脈,但是依靠腦袋靈光,為人真誠,善於交際在入職三個月後一直是銷售冠軍。最後他終於決定回到陳州。宋君生日後的下個月,他們的房子就到期了,兩人心照不宣的沒有提及以後。
她也曾想過養一隻狗,在擁擠的房間裡營造一種家的景象。但是兩人整天忙於工作,無暇顧及這隻寵物,每次看到寵物店漂亮籠子裡的昂貴撒潑的泰迪熊她都有點退縮。他們的房間太小了,她不想委屈了可愛的狗子。
阿澤搬走那天,他們吵了一架。也許是在氣頭上,阿澤始終沒有勇氣提出讓宋君陪他一起走的話。宋君也是,只要阿澤問她,她便立刻收拾東西跟他一起回陳州。但是她沒有機會果斷辭去自己熱愛的工作,那是她夢寐以求的工作,可以每天陪著自己喜愛的孩子,堅持著自己熱愛的舞蹈。但只要他開口,她都願意。
但是他沒有。
宋君想起當年在北京實習那會兒,那是他們第一次吵架鬧分手。那時已經到了深夜,買不來也買不起機票與高鐵,只搶到了十一個小時的火車站票直達洛城。見面後兩人含著淚一語不發,擁抱後在學校餐廳吃了碗米線,牽著手走完了校園裡所有屬於他們共同回憶的角落,然後重歸於好。宋君又站了十一個小時回到了北京上班。實習結束後,宋君毅然決然的來到了洛城陪著阿澤一起打拼。
她還是目送著他到了洛城東站,直至他消失在車站的人海中。那時候她還堅持認為,他們還有希望。
然而事後宋君才知道,前男友的父母早在一年前已經在陳州為阿澤首付了一套房子,一年的時間那套房子已經升值了一半。而阿澤對她始終隻字未提。她不在他的計劃裡。
儘管如此,宋君始終對阿澤存有善意,她想起那夜的鮮花與禮物,美食與美酒,她無法恨他。因為那是他能做到的極致了。
這是宋君最漫長的一段感情了,漫長到整個身子從樓頂自然墜落到地面的距離。想起阿澤最青春不羈的時刻,想起他追她的時刻,想起曾有著夢想意氣風發的歲月,她都覺得,他很值得。因為在洛城裡丟失了自我的人,不止阿澤一個。在這個繁華臃腫的城市裡,每個人都無暇顧及理想,只能為了生活潦草的向前衝刺。
宋君想起實習後回到洛城的那晚,車站的出口甬道是分開的,他就站在甬道中間,兩邊人群湧過,阿澤說感覺到站的人把寒風都帶了進來,我在站內焦急等待,唯獨見到你的那一刻,給了我無限的溫暖。迷迷茫茫間就被他吻了,然後就留在了他的出租房內,已經22歲了,她覺得是時候了,於是沒有抗拒。
沒有流血,沒有很疼,就是很不舒服。摩擦感在第二天表現了出來,肚子脹痛了一日,悶痛的不知道怎麼形容。她面色煞白,打電話給他,他立馬打車回去問她怎麼樣,要不要去醫院。看著他緊張的樣子她笑了起來,心裡想著,這便是可以共度一生的人。
不知道如果沒有那次分離,這次的病他是否能夠接受。也許早一點放手,就不必撕扯的這麼難看,畢竟當時連那麼微小的痛楚都惹得他急匆匆趕來探望,最後不還是沒有在一起麼。
此時的街道旁已經沒有剛才那麼多行人了,宋君依然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前走著。她抬頭仰望那些在城市裡看不到的星宿,在路燈的籠罩下,昏黃的燈光像是她剛走出醫院時褪去的夕陽。城市的車輛在這時也不擁堵,路邊的計程車在馬路上飛快的賓士著;單車不堪重負的馱著一對情侶艱難駛過。這匆逝流過的夜色,這不可一世的孤城。她拐進廣場上的一張座椅上休憩,座椅前是一家奶茶店,這是她與盛北認識的地方。
盛北西裝革履,有著油膩男子標準配置的手錶和名牌手拿包,頭髮永遠不會塌下來,說話總有恰到好處的自嘲和自誇。由於他太過標準,反倒使宋君起了戒備心,但至少也不令人反感。
宋君的臉被冷風吹得冰涼,眼睛乾燥的發疼。她發現經過汲汲且忙碌的人群,相比自己而言,更像是一個沒有時間表的閒人,這讓她在這個城市顯得格格不入。今夜也是可以閒暇片刻的吧,她想。
對於經常遊弋在上層社會的盛北來說,約會自然要選在比較有情調的酒吧。馬來西亞歌手在唱一首英文老歌,氣氛很好。宋君和盛北端莊的坐在唯二的卡座兩側,像正式談判的外交長官。香菸一支接著一支點燃,沉默不語。彷彿是為了驗證初見的震懾,每支菸都是震驚與不安,菸灰缸裡堆積了一層又一層的菸灰,最後煙霧散了,他們終於決定去隔壁的酒店住一晚。
之後便是最庸俗的劇情,下班吃飯看電影,開車送她回家,在第三次約會送她回家的時候盛北決定留在她那裡過夜。往後約定每個禮拜至少同居一次,這是這個城市約定俗成的規則,沒有意外。這讓宋君沉浸在約定俗成的巨大的安全感之中,而狂喜與安全感交織,就像鋪天蓋地的綿柔的毯子。在柔甜密意裡她很快想到了結婚,但是她又想到這個城市裡另一個約定俗成的規則,那就是求婚戒指的價值要等於一個男人三個月的工資,這是一件遙遠的事情。
因為宋君對盛北的瞭解知之甚少,在她心裡沒有預算。此時她覺得盛北的一切都是那麼真實又虛無縹緲,保險業的薪資本來就是不穩定的,看著他身光頸靚,家裡卻又是半新半舊。這讓她覺得進退兩難。直到有一天盛北問她是否有意願購買一份他們公司的保險,宋君終於恍然大悟,他們再怎麼親密,她也是他的一位潛在客戶。
但是此時她已經離不開這種有人依偎的感情與情愫了,於是她拿出了當時自己和前男友攢存的買房錢,還是幫他買了一份數額不低的保單。這是她能夠付出的東西。
只是一切還沒有結束,盛北問她是否有興趣加入他的團隊,因為只要湊夠多少人數,他便可再得一份獎金。就像在賭場裡不肯離開的賭徒,她只能放手一搏,然後迅速加入了他的團隊,無數的例會、學習、見客、跑數擰乾了她所有時間。她最後辭了自己原本的工作,他們像一對沖鋒陷陣的戰友,幾乎24小時在一起,互相卻知之甚少,相處半年,她仍然未見過他的家人,連照片也沒有。
盛北對世俗成就的巨大渴望,喚醒了宋君,她在盛北這裡得到的全是窒息的感覺,就好像河面上結滿了冰,作為魚兒的她不得不用腦袋把冰面撞開一個口子,直至頭破血流。而河面上的每一口呼吸,都有金錢的味道。
她不得不承認,她身處的這個世界,是把女人逼成女強人的,即使身在愛裡,也惶惶不得安生,只有錢能讓人寧靜。
宋君拼命尋找客戶,她也知道自己的拼盡全力也是為了盛北,她賺得多,他在上面賺得更多。她把除卻睡眠之外的所有時間都分成每個小時,每一個小時都要見到一個潛在客戶,每一餐飯都要創造一定的價值。回家之後他們就像是一個褪下戰袍的戰士,像受傷計程車兵互相依偎在戰壕裡,看窗戶外緊湊的天色,彷彿那裡真的有硝煙,也彷彿他們真的暫時安全。
她終於病了。
發燒得迷迷糊糊,連站起身都困難,自從前男友離開後她一直獨居,沒有人給她送食物或是送她去醫院。她嘗試打給盛北,結果是無人接聽,她知道她現在是個傷者,就該留在後方休養生息,而戰士該在前線衝鋒陷陣,她都知道。
可她連去醫院的力氣都沒有,只好躺在床上,維持著呼吸,一直睡和哭。她做了無數個好長的夢,在夢裡她與阿澤重歸於好,他們在洛城的安家夢想已然實現,阿澤也買了賓士車,每天送她上下班再也不必擔心颳風下雨,酷暑嚴寒。可是每次醒來都是與阿澤一起沉入伊河,她狂喊著,窒息著,卻無人在意。彷彿所有人的目的都是沉在河底。
再清醒時大概已經過了好幾日,宋君終於感覺到飢餓,她嘗試再次打給盛北,卻被告知這幾日她滋擾他甚多,這令他感覺到壓力,他請她理解,他想專注工作,並不想要女友。
傷員最終被戰場拋棄。
這本就是戰爭裡的約定俗成,虧她以為戰友之間總有一點情分。
她最終還是從盛北團隊裡退了出來,又做起了老師,迴歸到原來的生活。讓宋君心寒的是離開那天沒有任何告別儀式,一個落下隊伍的傷兵的價值遠遠抵不過一個潛在客戶的價值。離開辦公室的那天,盛北剛好外出簽單,宋君回頭看了看天空,那天上光亮的雲彩並非烏雲,陽光從雲層中透出光彩,其實根本沒有硝煙,所有的硝煙都在他們的想象中。
宋君晃了晃神,此時想起盛北她不會再有任何的情緒波動,畢竟他至少還留給自己一份保險,好在足夠高額,能夠完全應付她的手術費,甚至還有不錯的誤工費。有些傷不會白受,有些罪不會白遭,宋君苦澀的笑了笑。
“小姐,醒一醒。”廣場保安喊了聲恍惚中的宋君。
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在這裡坐了很久了。走在幾乎無人的街道上,滿街的燈卻兀自閃爍著,並沒有人刻意駐足觀賞,這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是浪費的,城裡的燈光這麼多,但是否真正的需要這麼多光明呢?而她想要的愛也那麼多,和那些不被需要和看到的光芒一樣多。
“叮”。
手機發出來簡訊的聲音,是保險公司,說醫生報告已經上傳,符合賠付條件,她可以去很好的醫院做切除手術,如果醫生醫術高明,自己運氣又好的話,甚至仍可懷孕。她不禁感謝起盛北,若不是他,她不會花錢買這麼昂貴的保險。
終究放下了心。
城市裡總有句傳言“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果真如此,當宋君想到可以不必完全理會那張醫院賬單時,竟然心情舒暢起來,甚至想要吃個夜宵。不過是割去身上一些不必要的東西,不是嗎?不過是繼續回到無愛的現實,她早已習慣,不是嗎?
在24小時麥當勞坐下,喝下第一口冰凍可樂時,宋君覺得今夜可以結束了。
但在繼續食用那些美味的垃圾食品時,她不禁再凝神了幾秒,那是中學時期。
中學時的宋君早熟而浪漫,她喜歡吃炸雞薯條,喜歡喝很甜的奶昔,喜歡看漫畫、寫小說,喜歡打排球、跳街舞,這些喜歡都像冰凍可樂一樣可愛輕巧。可是這些喜歡中,還摻雜了一樣,她喜歡那個物理老師。
物理老師和其他老師不一樣,看起來年輕清爽,那年她十五歲,理科本來不好,但他很有耐心,因此她的物理考試總是能拿全班前幾名,於是她煞有信心的把原有的課代表擠走了,並透過各種表現,取得了物理課代表的職位。
這樣便可以一日至少見他兩次,一次是去交全班的作業,一次是去拿前一日批改好的作業。她總是大聲在辦公室門口叫他:“林老師!我來交作業了!”她是爽朗的少女,用下巴頂著一摞作業本,跑起來時毫不顧忌綁在頸脖上的文胸帶子隨風飄起來,那本來就是設計露在外面的,五顏六色,供少女們紮起馬尾時露出來。
那天她交作業時特別緊張,好在林老師不在辦公室,她放下作業本就跑了。
下午放學時,班主任突然叫所有同學留下,然後拿出一張粉紅色的生日賀卡,開始念上面的文字。最後班主任問宋君,你知不知道林老師結婚了?你要不要臉?
宋君無法回答,她便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撕碎了那張賀卡。
肚子悶悶地痛,像初次痛經,像初次第二日的痛,也像現在,癌細胞大簇大簇吞噬的痛。
她僭越了最初的歡喜,愛就死在了十五歲。
她到底還是回到了最初,從開始到現在,心與腹一樣柔軟,一樣易碎。以血肉之軀抵擋生活的金剛不壞。
宋君吃下最後一根薯條,擦擦手,走出了深夜的麥當勞,街外的酒吧還有一家沒有關門,生意格外冷清,關係不清不楚的男男女女們正在上演著各種套路,宋君冷眼看去,抿了抿嘴。她不能再往前走去了,過了這個點之後,就無法回家了。
她伸手攔了輛計程車,身後嘈雜的聲音越來越遠,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她不能答應。
她的靈魂葬在了二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