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桂英很輕鬆就將男孩哄好,跟著她走了。
在此前的一個多月,除了週末,她每天都摸準放學時段,來到這所破敗的小學左旁的一小賣部裡坐,一副打發時間的樣子。
經常有無事可做的老人來店裡打牌、閒坐,所以老闆對沉默寡言的張桂英絲毫不見怪。
她總能一眼認出男孩。
他太好認了。
別的小孩都像飛出籠的鳥兒,雀躍地奔向來接他們的家人。
只有他,每次都雷打不動地揹著書包走到校門口左邊的大榕樹,背對著校門口,坐下,支起膝蓋,掏出課本和筆,默默做起作業。
做完作業就發呆。
直到天將黑下來,一位形容枯槁、瘦成麻桿的女人才匆匆趕來,拉起已經睡著的他,訓斥幾句,而後倆人走進慕色中。
他身邊經常圍著幾個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有點調皮,相互間做些看似無傷大雅的打鬧動作,引不起大人們的注意。
但張桂英很快就看出門道。那些男孩子表面是在說笑打鬧,手腳卻經常落在旁邊低頭沉默的男孩身上,在耳根、脖子、腋下、腿根……這些隱秘的地方,掐,踩,捶,打,各出奇招。
小孩一旦動起心思來,一點不比大人差。
但張桂英奇怪的是,男孩對付他們的招數總是沉默,隱忍。
也因為他的沉默,沒人會多留意他們。
只有一次,那個小胖子的腳踢向他的下體時,他霎時像被丟進油鍋的蝦一樣,蜷曲成一團。
他痛苦地抬起頭,張桂英看到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
那刻,不知為什麼,張桂英腦海中浮現的是周黎那張蒼白的臉,他身上全是血,雙手亂舞,朝她哭喊著“媽媽,救我!”
好在那只是夢,她曾做過兩次這種夢。
她一直認為,只有在夢裡,周黎才這樣“軟弱”,任人欺負。
現實生活中,他就是救人命的,怎麼能容許自己一時半會的疏忽,置自己於危難中。
但他不是機器人!更不是神!他只有一副在死亡面前同樣毫無辦法的血肉之軀。
張桂英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注意男孩。
在小胖子的手再次伸向他時,張桂英站了出來。
她拿出拍到的影片,厲聲將幾個小霸王嚇得一鬨而散;然後帶著身上隱藏著傷痕的他,與門口的保安吵了起來。
因為早已不是上班時間5,哪還能讓他們見到校長、班主任?
張桂英不再堅持,而後,讓他跟她回家,理由是他媽在她家。
她還真開啟一段影片給男孩看。影片裡他媽與她在一間陳舊的屋子裡,兩人時而枯坐,時而激烈爭論著什麼。
10歲的他,從張桂英出現,幫他解決掉“麻煩”後,腦袋就像懸空掛著的一樣,沒法思考。
他沒多想,跟著張桂英走了。
2、
臨近傍晚,他們回到張桂英的住所。
那是座老樓,牆體破敗,大門鏽跡斑斑,邊角上兩把鐵質燈座,早掉了漆。
張桂英住六樓,沒有電梯,一老一小,走得氣喘吁吁。
張桂英家裡的擺設像這棟樓一樣,老派、陳舊,好在收拾得尚算乾淨。
男孩自打進來,就發現屋內除了他和張桂英,沒有其他人,更沒有人待過的痕跡。
他開始不安。這時夕陽已西斜,視窗像被淬鍊過似的,渡上一層金光。
底下小茶几擺著的一幅照片,籠罩在這片金芒中。
照片上的人帶著儒雅的笑,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這是男孩的直觀感受。
類似的照片在對面的電視櫃也擺著一張,上面掛一幅陳舊的字畫,題著的“懸壺濟世”幾個普通大字,同樣讓男孩感到不舒服。
不,這屋子裡的一切都讓他莫名害怕,像黑夜裡伸出無數只小手,拉扯他,要挾他。
“盧小江是吧?過來,過來。”叫盧小江的男孩還在發愣,張桂英已經站在廚房,朝他招手。
來不及多想,盧小江已經移動腳步。
煤氣罐放在隔壁一間房裡。張桂英將煤氣罐接頭放在閥門上,開始用力擰,搗騰一會,往外問一句:“摁。打著沒?”
盧小江在這邊回她:“打不著。”
過了一會,又問:“再摁。能打著沒?”
“不能。”
如此反覆幾次,張桂英變得暴躁,低聲咒罵起來。
空氣中,已經能嗅到一股越來越濃的煤氣味。
盧小江抬頭瞅牆上結的蜘蛛網,開啟幾處窗,走到老人面前,看她累得滿頭大汗,情緒處在爆發的階段,不由露出怯意,“奶……奶,我來吧。”
“你來?你會?”張桂英吃驚地抬頭,額前貼著幾縷銀髮,混著汗水,有股呆傻的滑稽感。
盧小江想笑,但自然是不敢的。他對她再次確認,自己能行後,張桂英念念叨叨地將位置讓給他。
果然,不出兩分鐘,盧小江將煤氣換好,有點得意地對張桂英咧嘴笑,露出憨憨的兩顆兔牙。
但他發現張桂英正用一種無法言喻的目光瞪著他,似要把他吞下去。
盧小江嚇得又低下頭,用他一貫的沉默來對抗周遭不利於他的一切。
張桂英回過神來,就知道他誤會了。她並不是在生氣,只是陷入一些零碎的回憶裡。
換煤氣這活,她始終沒法做好,像天生缺了這方面的技能。以前有丈夫老周,她全權交給他。老周去世後,還有周黎,再不濟,她跑去叫鄰居幫忙。
“你啊,怎麼就總學不來這個呢?”老周和周黎都說過這樣的話。像在責備她,但嘴角都是上揚的。父子倆都有這個毛病,用溫柔的表情說著狠話訓斥人,害得被訓斥的人越發有恃無恐。
張桂英環抱雙臂,裹緊身上的淡藍色短襯衫,毛孔中似乎有股電流穿過,汗毛根根豎立。
那些話,父子倆,清晰得還像在昨天。
3、
好在,張桂英並沒被回憶打擾多久。這幾年沒學到別的,但在現實和非現實中快速切換的本領倒逐日見長。
她開啟冰箱,找出些雞蛋、西紅柿、西蘭花等,炒了幾個素菜,招呼盧小江坐下來吃。
盧小江沒坐,卻像待宰的雞一樣,縮著脖子。他從踏進這屋子開始,便有種惶而不安的感覺。
他似乎將所有力氣都壓在要說的話上面,本人反而變得很輕很輕。
“奶……奶,我媽呢?”
“她不在。”張桂英已經嚼著飯菜,聽到他的話,並不驚訝,彷彿料到他遲早有此一問。
“那條影片,騙你的。你沒發現影片裡你媽穿著棉襖嗎?現在可是熱死人的夏天。”
一條驚天動地的謊言被她用一種聊天氣的口吻說出口,輕淡描寫得像踩在軟軟的棉花上。
偏偏,張桂英說完,還饒有興味地斜瞅著他,觀察他的反應。
盧小江果然嚇了一跳,憋紅臉,快速環視四周,最後目光落在窗前鍍著一層亮光的照片上,心悸惶恐的感覺重新侵襲過來。
照片上的人自然是周黎。
張桂英也盯著周黎。周黎的目光溫柔卻有力,隔著時空這層障礙,與她無聲對視,倒像在審判。
審吧,審吧,我有什麼辦法呢?張桂英在心裡耍起無賴。
“那是前兩年的影片了。”張桂英的聲線從他對面擠出來,“你媽媽在我面前又哭又跪,求我可憐你們孤兒寡母,將賠償金額減少一半,哦,不,她只拼湊得出20萬。”
張桂英積攢的怒氣夾著苦楚,像沙礫卡在喉中,“她以為我在意的是錢?不,我要錢做什麼?她若能讓我兒活過來,我願意倒貼你們85萬。”
盧小江傻愣愣地看著張桂英,自是無法消化不她的話。
張桂英繼續發洩她的悲憤,突然站起,朝他逼近,激動得手腳抖動,“我……我放過你們,誰來放過我?你媽還有你,你們是兩個,我只有一個,不公平,你們沒資格來跟我談條件……”
張桂英的模樣實在駭人。盧小江的心在狂跳,嚇得想拔腿就跑。但偏偏他的臉上仍是那副呆愣的、困惑、沉默的表情,跟他在校外被那幾個小霸王欺負時一樣。
倔強得無心肝肺,也無依無靠得可憐。
這表情同樣刺激了張桂英,一種被無視的感覺逼上來。
她一巴掌拍在他頭上,另一手的力度加重許多,捏著他的小肩膀罵道:“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給誰看?我看你被人踢小雞雞也是這個死樣子,活該被人糟踐。”
“痛,痛,奶奶,痛……”盧小江小臉通紅,皺成一團,像只小老鼠一樣求饒。
“痛?痛就對了。”張桂英有點聲嘶力竭,帶著哭腔,“記住這種感覺,凌遲一樣,我天天受著呢。”
鬆開盧小江時,張桂英恨意未消,回身進入一間房,翻箱倒櫃,翻出一套乾淨但退了色的衣衫,遞給他,口氣依舊兇惡,“換上。我跟你媽說好了,今晚在我這住。”
“我……不。”盧小江本能的拒絕。
“輪得到你說不?”張桂英冷笑道,“不過你在我這倒是會哭喊疼。那些野孩子欺負你,怎麼不喊?”
盧小江低頭,囁嚅道:“沒……用的,奶奶!”
“你怎麼知道沒用?喊人,喊老師啊,不然,誰知道呢?誰來幫你?”
“沒用的。”
“你不叫怎麼知道沒用?”
“……我跟老師說,她問回我,他們為什麼只欺負我?因為你家裡不光彩。”
“跟媽媽提過沒有?”
“後來跟媽媽也說過,但她只讓我躲著,別惹他們,但我無論走到那裡,他們……都找得到我。”盧小江說著說著,終於給出了一個小孩應有的反應,哭了。
“你做過什麼,他們要這樣欺負你?”
“那個大胖子說,”盧小江抬起紅紅的淚眼,像只委屈的小兔子,“我是殺人犯的兒子,他們這是替天行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