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身邊的一個女人突然跳起來,我驚詫於她這個突然的動作,循著她的目光向我的右邊看去,我的心也嚇了一跳,但我穩住了沒有站起來——
那是一個女孩。曹雪芹的心裡,女兒本是水作的骨肉,而我眼前的這個女孩卻是“血肉模糊”。她穿著紅白條紋的上衣和綠色的褲子,衣服沒有遮住的臉部、頸部、手上,甚至髮絲間,每一寸面板都是潰爛的,佈滿了尚未結好的痂。我目光降落的地方隨之傳來一股惡臭,想來她是很久沒有洗澡了。我不好一直盯著她,卻又忍不住看她。她不動聲色,卻驚動了大家,大家也都沉默,只靜靜地好奇地打量著她。我和她隔了一個座位的距離,我在想我要不要向左邊挪動一個座位,她身上的味道實在讓人難以忍受。我還是忍住了。
到了下一站,上來一對情侶,女生坐在了我和那個女孩中間,我用眼角的餘光繼續關注著那個女孩,她時不時用手指甲去撓頸部頭部,指甲蓋裡是血色的痂,女生怕是受不了了,站起來去向她男朋友旁邊。那個女孩看了看她,突然用手指著她男朋友手上拎著的塑膠袋,裡面裝著糕點特產,大家都看著她。她用乞求而渴望的眼神看著那個男生,然後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那對情侶狐疑地看著她,並沒有理會她。車到站了,下車了。
那個女孩往我這邊挪了一點,我毫不猶豫地悄悄挪向了我左邊的座位,和她保持了一段距離。我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實在有些害怕她靠近我。她看了看我,眼睛無神。快到下一站了,她站起來,走向車門口,我頓時從包裡拿出十塊錢,健步跑過去遞給她,卻又不敢靠得太近。她收下了,低著頭,看著那十塊錢,很弱弱的聲音說了一句謝謝。聽見她的這句謝謝,不知道為什麼我反倒覺得心裡很溫暖,彷彿和她沒有那麼多距離了。她下車了。
“她應該不是被打成那樣的。”有人開始議論了。有人點了點頭,有人搖了搖頭。我的眼眶有些溼潤了。那個女孩只在乞求食物的時候抬起了頭,其他時候頭都是往胸口埋的,她顯然不敢看他人的眼光,對於她來說,生存下來已經很不容易了吧?如果變成那個樣子的那個人是我的家人,或者我自己呢?我會比她更堅強嗎?這短短的幾站路,我的心裡像下了一場雷陣雨。
我不忍心再憶起那個女孩,現在一切都已平靜下來。生命中總是會有這樣那樣的過客,漫不經心地來到你的世界,卻又十分經心,讓你總想為她做點什麼。
時隔一年,我的音樂播放器裡開始單曲迴圈一首歌:《苔》。唱的是清代詩人袁枚的一首小詩:“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這讓我再次憶起那個女孩。這個世界有多少不起眼的小花,又有多少在陰暗潮溼的境遇裡開著的苔花?我估摸著那個女孩也才二十歲不到的年紀,本該是花樣年華,最值得懷念的芳華,可是卻在大眾的眼光裡佝僂著背脊,低垂著頭,我無法想象她遭遇了什麼,甚至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她好,只是想起了書中的一句話:“以生命本身為貴,以生活本身為樂”。人們生來該有平等的人格,不論貧窮還是富貴,不論疾病還是健康,每一個生命都值得受到同樣的尊重。即便沒有辦法幫助,請至少給予尊重和善意,或許當我們都以生命本身為貴時,世界上會有更多的“苔花”能享受到生活的樂趣,而不是生活的裹挾和壓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