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有一群人叫做師範生，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成績優異，出身貧苦。他們畢業時才十八、九歲，他們走到鄉下，走入農村，走進深山，紮根老少窮邊遠地區，就用自己的血色青春，在那些地方默默地上演……

本小說根據真人真事進行創作，是一代師範畢業生的命運用血淚凝結而成的故事，獻給所有師範生！

《接上文》

第四章 母校

001

下課鈴響起，楊小葉交代了一句，就宣佈下課。

他收拾了一下課本、備課講義、教師參考書就走出了教師門，回到了自己屋裡休息。

他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然後他坐下休息，還有一節課，今天就應該放學了。

窗外，孩子們在歡呼雀躍。

楊小葉的屋裡佈置非常簡陋，桌上還有一本鮮豔的檯曆，是楊小葉上次去郵局訂了三份報刊，郵局贈送給新訂閱客戶的。

眼睛掃過檯曆，看到1998年12月4日星期五這幾個字。

楊小葉內心一顫，微微一怔，

轉眼之間，從蓼水河二中送燕子回來已經三個月了。

那一天，車裡沒什麼人，燕子路上醒了，又一個人默默地哭了一回，楊小葉老師，忙忙亂亂的，好不容易哄住了她。

下了車，看到學校以後，燕子精神稍微好了一點。

送燕子進了女生寢室，安置好以後。楊小葉根據燕子的情況，找到了燕子的班主任，拿出村上和鎮裡開的證明，跟他詳細說了燕子家裡的這場變故。班主任是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一聽說這事，略微沉吟一下，就拿著兩份證明，帶著楊小葉來到了學校辦公樓，找到了學校的教導主任，教導主任一聽，又指引去找了主管學生工作的副校長。

副校長聽完燕子的故事，沉吟片刻，說：“燕子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孩子。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情，實在是不幸。作為學校，會想方設法指導關照幫助好這樣的學生，責無旁貸。今天剛好校長外出開會學習去了。下週一校長回來了，我們會請示開會研究一下這個情況。重點會考慮從減免學雜費、申請助學金、補助生活費幾個方面進行具體幫扶。”

“今天，我們首先會安排心理老師配合班主任老師進行各種輔導，以幫助燕子度過眼下的悲傷。”

“你是燕子的親戚嗎？”副校長突然問了一句：“怎麼看上去有點眼熟。”

“嚴校長，我是楊小葉啊，92級94班的，您教過我們政治課的。”

“哦，你就是當年的明星才子楊小葉啊，師範畢業了吧，現在在哪裡？你是家庭條件不行，要不然當年你讀了師範可惜了。”

“嚴校長，我畢業後分在燕子他們家的那所小學。”

“恩，好好幹，找好自己的目標，年輕前程無量。”

“楊小葉，你回去以後，告訴燕子的家裡，就說燕子到了學校，學校就是燕子的家。她的同學就是她的兄弟姐妹，她的班主任，就像她的父親，大家一定會齊心協力幫助她度過難關的。”

燕子的事情跟班主任和學校領導說清楚了以後，楊小葉竟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在他走出辦公樓時，

他問了自己之前的班主任謝老師的情況，被告知正在高中部某班級裡上課。

他走在校園裡，

望了一眼眼前的校園，他突然很想把從前走過的地方，再走一遍。

從辦公樓到初中教學樓，從男生宿舍到食堂，從實驗樓到教工家屬區，從閱覽室到報廊。最後，他走進了學校一處沒有硬化的大草坪操場，走到盡頭，又順著操場邊上的小樹林走了一圈。其中有幾棵樹，是他當年讀書的地方。

當時，下午一下課，他就拿著書過來朗誦背讀。

記得當時，他幾乎把所有的教材都靠著這幾棵樹反覆誦讀，最後基本上都背下來了。

當他觸控這那幾棵樹，他的眼淚不知為何，竟再也忍不住，嘩的一聲，就流下來了。

那時候，他覺得多麼懷念那時候的日子，那大概是他最幸福的日子。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班主任，“一個外表嚴厲內心卻是無比慈善的人。待會兒去見老師，可是見了老師說什麼好呢？”

他又有些惶恐。

在這裡度過的三年，幾乎每一天每一秒，自己都刻骨銘心。而現在，越是感覺時光已逝，越是倍感親切，走在這裡，心底突然誕生了一個無比強大的念頭，竟然強烈地想要抓住些什麼。

這些究竟是什麼？

能抓住嗎？

估計時間差不多的時候，他走向了那一棟熟悉的教工宿舍樓，班主任就在2單元三樓左側。

爬上二樓，楊小葉突然覺得腳步沉重，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繼續往上爬還是放棄？

敲門還是不敲？

哐噹一聲，門開了。

“你找誰？”

“請問原94班的謝老師在嗎？”

“哦，你找的是謝運長老師吧，他搬到後邊那一棟新教師宿舍樓去了。具體門牌號我不太清楚，你到了問一下其他人。”

沒想到，楊小葉剛剛走下樓房，一出去，迎面碰上一個人。

“謝老師！”

“楊小葉！”

“謝老師，您搬家了！”

“哦，兩年前搬到後邊去了。”

“還沒吃飯吧。走，我們先去市場買點菜，一起做晚飯。今天你師母不在家吃飯，我們倆湊合著吃一頓。”

謝老師還是之前的老師，一眨眼過了三年，似乎還更年輕更有活力了。

一番忙碌之後，

謝老師才開始詢問楊小葉的近況。

楊小葉一一作了回答。

謝老師又問了問，他自己的想法和最近的打算。

楊小葉說：“從長遠看，我還是想繼續唸書，去讀一所大學，好好深造一番，畢業以後潛心做研究。不過因為家裡太窮，目前只能一邊做小學老師，一邊自學。希望參加下一次的高考。”

“你想研究什麼嗎？”

“我喜歡數理化，這其中，尤其對物理學更喜歡一點。”

“你參加高考，估計不現實。你想人家高考生天天在學校，軍事化般訓練，最終能考上學校的都沒幾個，考上好學校的更是寥若晨星。你沒有讀過高中，現在還是自己一邊工作一邊自學，根本不可能競爭過人家。”

“啊……”楊小葉一聽險些大驚失色。

“不過，這也沒關係。你可以參加成人高考。相對普通高考，成人高考容易很遠。”

“還有，你也可以選擇參加自考，直接拿大學文憑。”

“自學考試？”楊小葉詫異道。

“這是目前最便捷，成本最低，時間最好掌握的一種學歷考試，含金量不算低。”

“我這裡有一本自考指南，你拿去看看。一般每年四月、十月考試，每年一月、七月報名。地點就在縣教委自考辦，到了之後憑身份證填表報名就可以了。”

“哦，自考對我確實很有吸引力。”

……

002

那一天，謝老師與楊小葉談了很多，一直聊到深夜，謝老師給楊小葉看了很多案例，教了他很多方式方法。

第二天，楊小葉臨走前，悄悄地來到燕子的教室前，從後邊窗戶向裡邊看了一眼，只見燕子神色無異地坐在教室裡聽課。他就走了。

首先，他坐車來到縣城，找到縣教委，再找到自考辦辦公室。已經有好幾個人在裡邊。原來，今年的報名提前了，現在就可以報考。

他昨晚在謝老師家看了很久的自考手冊，早已經下定決心，要報考數學專業。

當時謝老師看了看他的選擇，嘆了一口氣，說：“數學專業很難考過，需要很強的底子和高強度的訓練，不過只要你真心喜歡，你也大可以去試一下。我個人建議，你還是選擇一些易學好考的專業，只要不是那麼排斥，第一步是拿到文憑，第二步是真正上一個臺階。”

在自考辦出售的圖書資料中，他買了好幾本數學專業的自考教材。比如高等代數，數學分析，數學建模，抽象代數，微分幾何，拓撲學等等。

然後抱著一堆書向北邊的車站走去，此時他的口袋裡僅僅剩下最後一張車票的錢。

那一天，楊小葉回到學校，已經漆黑了。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

這一天課間休息時，

李校長找到楊小葉，告訴他說：“我們村裡有一個李二的老頭，最近他家裡的房子塌了，無處可去。我看他可憐，他是一個鰥寡老人，我想讓他住到學校這邊來，在教室雜物間那邊劃出一間小屋給他居住。你覺得好嗎？”

“當然好啊，我沒有意見。”楊小葉說道。

“那就好。”

等到楊小葉把下午的課程上完，李校長已經把廚房邊上的那間雜物間清理好了，把那扇從未開啟的小窗戶打開了，掃了掃灰，清洗了一遍，還擺進去了一張小床。

下午放學後不久，李校長就帶著一個身材短小的人過來了。

李校長挑了一擔行李，旁邊那人也拎了一點東西。

楊小葉看到了，趕緊過去接應李校長。

只見那人身高不到一米三，瘦瘦的，臉頰上的皺紋很深，脖子上掛著一個菸袋，裡邊是他自制的菸絲，手裡拿著一杆煙槍。說話時，似乎語氣中都帶著一股菸草味。他的身邊跟著一隻大黃狗。

“李二，這是楊小葉老師。”

“楊小葉，這是李二。”

“村裡發洪水那會兒，我就見過楊小葉老師了。”李二說道。

“楊老師，這是我的朋友大黃。”

“大黃，見過楊老師。”

“李師傅好。大黃好。”

“楊老師，這學校比較大，遇到緊急情況的話，兩個人相互也有個照應。”

隨後，楊小葉就發現，原來李二手腳特別麻利，燒的飯菜特別好吃。

再後來，李二還告訴楊小葉，原來李校長的老伴身體越來越差，他必須要時刻照顧，須臾難以離身。他本來已經到了退休年齡，只是因為缺人，一再推遲，去年好不容易退了休，今年聯校又好說歹說把他聘任了回去。

但是現在，他想是自己應該抽身的時候了。但是他看到楊小葉不會做飯，總是看到他弄得一團烏黑，然後就是習慣性吃泡麵就鹹菜。於心不忍。

乘著李二家裡被過境的洪水一浸泡成為危房，最終倒塌，村裡在安排李二住處時。一連安排了好幾處，李二都不滿意，私下裡連連抱怨，完全是寄人籬下，不稱心。這時候，李校長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把李二安排到學校校園裡去居住。

這樣，楊小葉老師可以吃到正常的熱飯菜，李二也不至於寄人籬下。

果然，吃了幾次李二的飯菜之後，楊小葉的泡麵基本上就沒有再吃了，他把自己的生活費再加了一倍交給了李二師傅打理。

“哪裡用得著這麼多，最多一半就夠了。”李二師傅說完，堅決退回了一半的錢。

而且，李二還很會種菜，校園後邊的幾塊地，他伺候地非常好。

他還經常會帶著大黃去附近的山裡一趟，回來了常常就拎著一隻野雞或者野兔什麼的回來了。有時候還能抓回來一條蛇。最奇妙的是，無論帶回來的是什麼，到了李二師傅手裡，最終都會做成一頓香噴噴的美食。

除了做飯，李二還有一門絕技，他喜歡在黃昏太陽下山的時候，跑到校園外的那顆大樹下，站在一顆大石頭上，隨意拾起一片樹葉，放在嘴裡輕輕一吹，一首動聽的山歌曲調就出來了。有時候，在這幽深清靜的地方，聽到這曲調，幽咽婉轉，令人充滿幻想。

李二師傅的大黃也很聽話，上課的時候，從不叫喚。學生在校園裡的時候，大黃要麼守在李二腳下，要麼就守在校園邊上，警惕著校園外邊。如果陽光很好，李二喜歡去曬太陽，大黃也會跟著出去，一人一狗，配合很默契，常有一種別緻的風味。

颳風下雨尤其是停電的夜晚，李二師傅還有很多故事。

巖寨村裡邊，幾乎每家每個人的故事，李二師傅都知道。

比如村口的那一家，有一年不知道從哪裡來了兩頭野豬，也不知道中了什麼蠱惑，就是趴在他們家的豬欄裡不肯離去。這一家人也很有意思，看見自己豬欄裡來了兩頭野豬，竟然也不驅趕也不抓捕，只是每日間增添了很多豬食。後來這兩頭野豬突然有一日就離去了。但是離去不久，他們自己家餵養的豬就生下了一窩奇怪的小豬。

那一晚，村子帶著所有人都湧進他們家，給她的父母敬酒祝賀。

她還發行了好幾張唱片。

還有姑娘峰後邊的一家，當年這一家的兒子十六歲考上中專，因為談戀愛被學校開除了，他收拾了行李從學校回了家，但是沒想到那個女孩竟然也跟著來了。於是兩人就在當地結了婚。現在，他們的兒子也快十六歲了，父母親才剛剛三十多歲，而且顯得很年輕。一家人在一起特別有意思。

還有老虎嶺那邊有一戶人家，是村裡的醫生。有一次，這醫生去深山老林採摘林芝，不知道為什麼，一腳踩空，跌落了懸崖，最後人救回來了，但是摔斷了一條腿。從此只能拄著柺杖走路了。大家都說，從那麼高的懸崖摔下來，幸虧他自己是醫生，否則換成別的人，估計早就死翹翹了。

……

003

李二說故事的時候，常常兩眼放光，彷彿他就在眼前看著故事的主人公一樣。

此時他的大黃狗就會很溫柔地趴在他的腳下，彷彿也愛聽他的故事。

有了李二師傅的美食和故事相伴，楊小葉的日子一下子滋潤了起來。

他的兩眼放光，額頭髮亮，整個人的精神也從未這般地好，任何做什麼事情，都感覺特別有勁。

此時此刻，他才理解了，人是鐵飯是鋼的真正含義，不僅僅指一頓不吃餓得慌，更重要的是指當一個人的飯菜越來越好的時候，他的人生就會不由自主地煥發出各種光芒。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李二說了很多人的故事，但是他絕少說李校長的故事，也從未說過自己的故事。

有時候，山間的歲月靜得就像天邊的雲彩，

似乎風一吹就散了。

有時候，山間的歲月又好像那座山峰或者山峰上橫臥的那塊巨石，

任憑風吹雨打，屹立不動，似乎從未改變。

就在一吹就散和從未改變的錯覺中，

很多時間，就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

楊小葉把桌子上的檯曆翻到了1999年2月5日。

“楊老師，楊老師。”一聽聲音，楊小葉就知道，是強師傅的孩子，虎子來了。

“虎子，找我有什麼事嗎？”楊小葉站出來，問道。

“楊老師，我姐姐回家好幾天了，一直鎖在屋子裡，不吃也不喝。爺爺奶奶都愁死了。楊老師，是你送姐姐去學校的，姐姐最相信你了。你能去勸勸姐姐嗎？”虎子一著急，說得有些語無倫次。

“哦，這樣啊。你稍等一下，我收拾一下家裡。”

路過廚房的時候，楊小葉探頭進去，對著裡頭說了一聲：“李二師傅，我出去一下，去看看燕子為什麼一直鎖在屋子裡不吃也不喝。”

“小蹄子，都是很難伺候的。”半響，李二師傅突然輕輕地說了一句。

然而楊小葉早已經跟著虎子走遠了。

“姐姐，楊老師來了。”

“楊老師。”燕子的門嘎吱一聲打開了，燕子從裡邊走了出來。

燕子的個子又長了不少，只是身上沒肉更顯得瘦弱了。

燕子的雙眼紅通通的，眼皮腫的老高。看得出來，肯定是剛剛又哭了一場。

“燕子，你怎麼啦？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有誰欺負你了嗎？”楊小葉輕輕地安慰著燕子。

“楊老師，我沒事，沒有誰欺負我，老師同學們對我都挺好。這次回到家裡，我只是想起了我爸爸。每次想起他，我就覺得他好可憐。”燕子喃喃地說道。

“燕子，事情已經過去了。糾結於已經過去的事情，只會走不出人生的低谷。這也絕不會是你爸爸希望看到的。我們要學會把眼光看向未來。燕子，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成功的。”楊小葉說道。

“楊老師，我……”

“如果你覺得悶，你可以來我們學校散散心，我還買了不少世界名著，你可以來看看。”

“楊老師，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燕子明顯地滄桑和成熟了很多。

如果說之前，在她身上還有著一股孩童時代的稚嫩痕跡，但是現在，從她身上透出的卻開始是成年人成熟的氣息了。

“燕子，你說。”

“報考師範，就會一輩子在學校，換句話說，也就可以一輩子讀書，再也不用擔心別人不讓我讀書了。”

“燕子，你真的喜歡師範嗎？”楊小葉停了半響，輕輕地問道。

他的內心此時正在起伏跌宕，捫心自問他喜歡師範嗎？答案肯定是不。

過去和現在都是一樣的。

但是初三那一年，他似乎卻並不知道，或者裝作不知道。

“燕子，當年報考師範，對我而言，這其實是一種別無選擇的選擇。”楊小葉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道。

“燕子，你的理想是什麼，你最好安靜下來，聽聽你自己內在的聲音是什麼？”

“楊老師，我想過了，報考師範，對我而言也是一種別無選擇的選擇。”燕子說道。

“燕子，我是過來人，我告訴你，一個人面對自己不喜歡的東西，一定要趁還來得及的時候說不，否則一定會後悔。”楊小葉停頓了幾秒，繼續說道：“而且一個人，一旦做出壓住自己的理想，違背自己天性的選擇，一定會痛苦。”

“楊老師，我覺得理想和天性都是遠水，現在我有一個機會，唯有師範能拯救我。”燕子說道。

楊小葉突然想說什麼，然而一句話到了嘴巴，卻又無力吐出來，只好滑了下去。

在那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當年的楊小葉。

在那一瞬間，他似乎也明白了當年的楊小葉。

這個世間，究竟還有多少個楊小葉，還有多少個燕子？

他不知道，

他只是愈加刻骨銘心地感覺到，

也許，正是這樣，某種悲壯就在堂而皇之地繼續並且繁衍伸展開去。

“這是你的成績單？”楊小葉看到燕子眼前一張全班同學成績花名冊。

瞅了第一眼，就看到最上邊第一名：李小燕。

“燕子，你就是李小燕吧？”楊老師問道。

燕子有些羞澀地點點頭。

“楊老師，成績排名還有很大一部分是幸運的成分，實際上，我的數理化在這個學期落下了一些課程。”

燕子突然望著楊老師，一臉真誠地問道：“楊老師，這次放假您要回家去嗎？”

“回老家？”楊小葉搖了搖頭，“家裡沒有一個安靜的環境，亂哄哄的。至少這個假期，我會繼續待在學校，在這裡多看看書。”

“楊老師，我聽老師無意中說起你當年的故事，很受感動，你能幫我補補數理化的幾個環節的課嗎？”燕子輕輕地問道。

“好啊。”

“我們相互激勵，相互督促，一起進步。”

在那一個寒假，巖寨村小，有兩個身影。

很早就起來讀書，很晚才熄燈睡覺。中間兩人累了，還在操場上走一圈，散散步，或者跑跑步。

俗話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實際上，

兩個人一起學習，效果也比較好。

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驅除了自己懶惰、放任的一面。而把積極、陽光、勤奮的一面盡情地展現了出來。

004

有一天晚飯時，

李二突然問楊小葉：“楊老師，你們讀的什麼書？”

“一些數理化方面的課本，一些配合教材的訓練習題。”

“我看你們津津樂道、學而不厭、樂在其中的情形，我都想去學習了。可惜我小時候給耽擱了，斗大的字不識幾個。要不然，我真想跟你們一起讀書，一起探討，一起熱鬧。”李二暗自嘆了一聲。

“李師傅，我可以教你認字的。”楊小葉突然想起什麼，“李師傅，你可以去一年教室，我上課的時候去，你跟他們一起學習看圖識字。”

“算了，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就算多認識了幾個字，又能走到哪裡去？”李師傅說完，自己搖搖頭，就沉默了。

“有總比沒有好。多認識字，你就能慢慢地自己看書讀報了。”

“俗話說，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楊小葉看了看李二，繼續說道：“即使再沒有什麼，讀書會很開心，很快樂。”

“好吧。楊小葉，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不要告訴別人。你上課的時候，我假裝去做點什麼，順便聽課學學識字，不懂的吃飯的時候，你再教我。”

時間很快，轉眼又到了這一年的夏天。

李二師傅已經學會了幾十個漢字了，他很開心。

後來，也不知道他從哪裡找來了幾本舊課本，

有事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人偷偷地看起來。

“李師傅看起書來，兩眼發光，臉頰微紅，真像一個孩子。”

“楊老師，這個字讀什麼？是什麼意思？”

“城，城市的城。”楊小葉想了想，說：“城在古代是指城邑四周的牆垣，一般分為兩種，裡面的叫城，外面的叫郭。城字單用時，多包含城與郭。城、郭對舉時只指城……”

“楊老師，您不用解釋那麼複雜，解釋多了，我也不懂，我只知道是城市的城就夠了。”李師傅憨憨地說道。

“楊老師，楊老師。”

是虎子的聲音，虎子已經九歲了，下個學期就唸三年級了。

“虎子，慢跑一點，什麼事啊。”楊小葉站起來，對著窗外喊道。

“楊老師，我姐姐考上了！”

“考上了？”楊小葉內心一動。

“今天郵遞員送來了錄取通知書，爺爺奶奶特意囑咐讓我和姐姐來告訴您一聲。”

“哦，錄取通知書呢？給我看看。”

“姐姐拿著呢，她就在我後邊。”

“燕子，你考上了！”楊小葉雖然從未懷疑燕子的學習能力，但是當真的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還是很為她高興，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楊老師，這是我的錄取通知書。”接過燕子遞來的通知書，楊小葉的手竟然有點微微顫抖，大概是燕子也在顫抖吧。

當然，就在這一瞬間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從楊小葉的內心裡滑過。

“城南師範錄取通知書！”楊小葉怔住了，城南師範是一所歷史悠久，全國知名的師範學校，也正是楊小葉的母校。也正是在那裡，留下了楊小葉從十六歲到十九歲，人生那最青春年華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在那裡有著他太多的喜怒哀樂，太多的煩惱憂思和期望。

城南師範，那裡，是他現在人生的起點，也是他內心焦慮痛苦抑鬱的根源。

當然，當年的他真的別無選擇。

別無選擇，就是意味著苦和樂，都必須自己兜底。

“楊老師，聽說您也是從城南師範畢業的，那所學校是您的母校。您給我講講那所學校唄？”燕子微笑著，輕快的語氣中，似乎還有一絲撒嬌的成分。楊小葉感覺出，這麼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在燕子她那雙清澈的眼睛裡透出一種自從他的父親離去後從未見過的光亮來。

“關於城南師範，說來話長。”楊小葉頓了頓，喝了一口手中杯子裡的水。

“首先，她的校園很美，座落在湘江邊上，絕大多數建築群，基本上都是仿十九世紀歐洲田園式的建築樣式，精緻細膩別有風格，各具特色。校園裡，廊橋相連，有亭有水有樓，樓宇與樓宇之間全部有通道打通，花草樹木假山奇石錯落有致，相映成趣。乍一看，樓宇都掩映在花草樹木中。走進了，才發現，花草樹木都在樓宇外。”楊小葉喝了一口水，大家都進屋裡坐下聊。

“你們聊吧，我去操場上跑幾圈。”虎子一邊說，一邊往操場跑去。

“其次，她的圖書館很大。裡邊有很多的書。尤其以文學社會科學類居多。假如你喜歡，這裡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知識寶庫。而且閱覽室的老師一般都很好，當年我遇見的就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借閱了大量的圖書。”

“再次，這裡是近一百年以來，南方傳播新知識新文化的一箇中心。尤其是在近代中國歷史上，許多可圈可點，風雲變幻的偉大人物，都在這裡留下了他們的足跡。無論是求學還是精神傳承，在這方面，她的積澱都極為豐富，這也是一個人汲取文化源泉最好的地方之一，能夠助你迅速地釐清脈絡，找到文化的根源，同時找到前行的方向。”

“還有，這裡有著一流的學生。全校三個年級近一千多人，都是來自全省各個縣市最優秀的學生。且學校選拔學生的的標準極為嚴格，一般是寧缺毋濫，除了成績頂尖，還需要音體美的測試，以及學校老師的推薦語輔助參考。在這裡，無論你原來多麼優秀，你都會遇到對手，當然也是朋友。全省最優秀的一幫人在一起學習，大家取長補短，相互激勵，相互競爭，一起成長，一起走向更加優秀。這樣的畫面，想一想，都覺得令人嚮往。”

005

燕子沒有說話，一動不動地聽著。

“還有，這裡的食堂美食，也特別值得一說。學校專門聘請了優秀的糕點師和廚師，盡最大努力，確保了每頓飯菜，都是精心燒製。光一個早餐，就準備了三十多個品種。就連白米粥都格外香。”

“還有，這裡的文體音樂人才非常多，許多學校自己的節目檔次非常高。每年學校都有一大批遴選節目被直接錄製成了省裡許多電視電臺的節目播出。”

“至於不足，就是這裡的制度非常繁瑣，從早到晚，從強制性打掃衛生，到音樂美術體育強制性訓練檢測，時間將被分割成無數個小塊。而且學習期間，將有許許多多的雜碎瑣事，假如你想沉下心來學一樣東西，那很難。你唯有付出更多的努力。”

“還有這裡的老師相對弱一點，不再像幾十年前，老師都是那些大名鼎鼎、叱吒風雲的人物。我在學校的時候，就聽人常說，一流的學生，三流的老師。當然，這並不影響一個學生自己的選擇和發展。而且老師們都非常善良，很多人都能成為人生的良師益友。如果你喜歡文學或者其他某個社會學科的話，這裡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師範與中學完全不同。師範是為走上社會做準備，中學是為了升學做準備。因此，對於很多農村孩子，剛剛來到這裡，首先會在視野方面出現短板，其次就是在音體美表演等等各方面，都會不如城市的孩子。然後在與老師，與學校各級組織，以及各種學生自主組織的關係方面，表現大大遜色城裡的孩子。然後，你會發現，考慮了平時成績、作業成績、中考成績的最終考試成績排名也不會差距太大，而且成績佔綜合評分比例並不太高。這樣的結果，很多農村的孩子就會被擠出一直以來的第一流梯隊，心裡落差會很大。”

“總之，這裡的學校特別美，歷史文化底蘊非常深厚，人文精神傳承非常強大，學習氛圍特別好。就是要求太多，目標太多，制度太繁瑣，很多東西都是淺嘗輒止，如果你沒有自己的方向，沒有自己的選擇，三年時間一晃而過，你將啥也學不到，最後空自悲傷，徒勞無功，非常失望。所以，有自己的目標是第一位的。一旦選擇了目標，這一路上的各種無關的誘惑，尤其是無關的各種鮮花掌聲，你就不要心動了，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或者就是逢場作戲一笑而過。要想學有所成，一個人必須要有定力，要有堅定自己目標的定力。當然，首先是你首先要想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否則也是作繭自縛。這其中還有一點經驗教訓，就是個人成長，一定要學會取捨，不懂的取捨的人，很難決斷，從而很難成功。一定要記住，取捨取捨，沒有舍就不會有取。”

大概是觸動了內心什麼東西，楊小葉竟然把心底的話，第一次如此滔滔不絕地傾瀉而出。又好像，這些並不是說給燕子聽的，而是說給他聽的，說給四年前十六歲的他聽的。彷彿眼前的燕子就是四年前十六歲的他。而他自己成了另一個人，大概是謝老師吧。不，謝老師不會這麼清楚，只能是一個像自己一樣從那裡畢業的人。確實這麼久以來，他的內心底淤積了太多的東西，累成了一種沉重的東西，不吐不快。

燕子一直在呆呆地聽著，雖然有些還不甚明白，但是眼睛裡還是明顯不斷地閃爍出一股興奮的好奇的光彩。

大概人都是這樣，你告訴他的所有的好的方面，儘管也都是事實，但是一旦在最後看或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不起眼的需要注意的地方。但是一開始，大概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會選擇性忽略吧。

何況是對於一個無從選擇的人，再要求，這也就太難了。楊小葉，突然想到這裡，內心咯噔一下，但是他又不能太多流露。

“燕子，恭喜你考上了。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調整一下心態，準備去新的地方歷練吧。”

“楊老師，我想去打工掙學費。我已經和村裡的三姑說好了，她帶我出去，進廠子幹一個半月，包吃包住六百塊一個月，到時候能拿到九百塊錢，剛剛夠我的學費。”燕子有些羞澀又有些堅定地說道。

“哦，這樣啊。那，你要當心啊。”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燕子這樣說，楊小葉心裡突然很難受，但是他又無能為力。

是的，再一次無能為力。

四年前，他無能為力。

現在他還是無能為力，一種精神的無能為力。

“燕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外邊環境複雜，難免人心險惡，你要當心。”

燕子點點頭，突然眼睛裡蹦出了一顆淚水。

“虎子，我們回去了。”遠遠地聽到燕子最後一句話。

“燕子，你選擇的這條路，其實是一條充滿荊棘的路。”楊小葉對自己說道，像是說給燕子聽的，卻分明就是說給自己聽的。

兩年以後的一天。

“楊老師，你的信。”突然，鄉郵遞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鄉村郵遞員一個星期來送一次信。自從他定了幾份雜誌後，郵遞員來的次數也比較多，而且這郵遞員是一個新來的年輕小夥子，名叫趙臨河，很會說話，喜歡聊天。每次他來了，楊小葉總是會及時倒上一杯水，陪他說一回話，聽他說說各地的新聞趣事。一來二去，楊小葉和他變得非常熟悉。

“信？”楊小葉非常疑惑，“送錯了吧？誰會寫信給我呢？”

“巖寨村小楊小葉收。”一連看了兩遍，楊小葉確定無誤，這封信的確是給自己的。巖寨村小確實只有一個楊小葉，實際上整個巖寨村也只有一個楊小葉。

撕開信封，裡邊只有一張美滿姻緣的請柬。

送呈楊小葉臺啟

謹定於公曆2001年10月1日星期一為新郎：徐凌峰；新娘：劉馨予，舉行結婚典禮，敬備喜筵，恭請光臨。

徐凌峰和劉馨予敬邀。

席設：幸福酒店

時間：中午十二時整

劉馨予？

竟然是劉馨予！

這個徐凌峰是誰？

這個徐凌峰究竟是他媽的誰？

又是該死的誰給自己寄了一張這樣的請柬來的呢？

這該死的人，在這麼一個自己都找不到的鄉村旮旯角落裡，竟然就被這封信給找著了。

劉馨予，這名字，怎麼這麼熟悉，然而又這麼遙遠。

這是誰，這是自己曾經那麼熟悉卻又真實如此陌生的一個女孩嗎？

對了，就是那個女孩。

就是那一個大大方方的姑娘，長著一張方方正正的臉，時不時眨著一雙大眼睛，靈動奔放而灑脫。

就是那個幾年來，自己一有時間就會遐想的人。

就是那個同學三年，卻總共沒有說過幾句話的人。

就是那個該死的人！

簡直就是前世的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