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殺人了……”男人從夢中驚醒,在黑暗的破敗臥室——不,這間屋子不能叫做“臥室”,甚至不能以“間”來形容它,它只是一個勉強能放下一張雙人床和一個小小衣櫃的窄小空間,他轉頭看了看自己的身旁,夜色很濃,但他彷彿能看到妻子黑色濃密的頭髮和瑩白的小臉。他深呼了一口氣,轉回了頭,合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牆上小小的洞口透出了屬於早晨的微光。男人從床上坐了起來,枕頭的另一邊是女人烏黑亮麗的長髮,她背對著他,好像還在酣睡之中。男人剛剛穿好衣服,一個小女孩從那扇沒有門的門中跑了進來,乖乖巧巧的喚了男人一聲“爸爸”。今天是週末,女孩起的這麼早是因為週三的時候,媽媽答應她今天可以帶她去遊樂園吃冰淇淋。男人摸摸女孩子的頭,出門了。
男人出門後並沒有選擇去圖書館的路,他是個圖書館管理員,今天沒有排班,他的妻子很清楚這一點。他往警察局走去。
女孩子看看媽媽熟睡的背影,猶豫了一下,爬上了床,往父母親床頭靠板後面的小格子小心翼翼地摸去,怎麼回事?沒有遊樂園的票?她不死心,女孩纖細的手摸遍了整個隔板,沒有票。為什麼?媽媽每次帶哥哥去遊樂園的時候,那兩張票都是放在這裡的呀。
女孩想起媽媽第一次帶哥哥去遊樂場的前一天,她坐在外面的餐桌上,聽到母親對這父親說:“明天我要帶盼盼去遊樂園。這裡是明天你和陳一的飯錢。”遊樂園?女孩盯著桌子上的作業,悄悄放下手上的筆,走到父母臥室的門旁邊,看到了母親把買來的遊樂園的票放在了隔板裡面。女孩摳著牆皮,直到父母睡去,她羨慕的眼睛也隱在了黑暗中。沒有人會在意女孩是否乖乖睡覺,哥哥早就在母親的哄睡中沉沉睡去,而父親也必須在母親上床之前乖乖上床——這是母親給父親的不成文的規定。其實像他們的家庭,母親不可能帶著哥哥去玩一整天,最多給哥哥玩幾項免費的專案和吃一頓KFC之類的快餐店,頂多加上一個冰淇淋。即使是這樣,女孩也羨慕哥哥羨慕的不得了。
女孩最終還是把手收了出來,她多少明白了,母親在週三的承諾是假的。她不想思考為什麼,她咬著嘴唇,身體微微發抖,跪在床上的膝蓋無意識的摩擦床單,她伸手擦掉了臉頰上不存在的淚水。母親離她不遠處一動不動,女孩盯著母親良久,“啪”的一聲從床上跳了下來,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去了。
“先登記一下。姓名,年齡,家庭住址?”警察拿著筆,不耐的敲打著寫字板。
“陳事強。47歲,家住西成區第44號。我殺了人。我老婆。”男人重複了一遍自己進警局的話,“她現在就在我家床上。”
警察從寫字板上方露出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男人。這個男人看上去很老,也不好看,由於臉上透著被生活壓垮的無奈,他顯得更不好看了,嘴唇呈現一種奇異的、向下彎的弧度,明明下半張臉死氣沉沉,眼睛卻閃著不同尋常的光亮。
“你說,你殺了你老婆?”警察放下筆,犀利的眼神緊盯著男人的眼睛,“那你是怎麼殺的你老婆?”
“用……用的應該是刀,還有藥……昨天夜裡,昨天夜裡……”男人躲閃著警察的眼睛,支支吾吾,“但是她身上沒有血……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我,她真的是我殺的,你相信我……”
警察擺擺手,示意男人不要說話了,抄起手邊的電話。“你相信我!”男人激動起來,“刷”的站起來撲在辦案的臺子上,去抓警察握筆的手,“你相信我!我真的殺了她!”
警察被嚇了一跳,“你冷靜一點,我相信你!……喂?派輛警車去西成區44號,有人報案死人了……對對對,他說是他殺了他老婆……你別激動,等會出警去你家……快來吧,快來吧。”
女人確實是死了。早上還泛著柔光的頭髮在傍晚時分的燈光下發黃變枯,法醫翻過女人的身子,怔了怔,這是一張很漂亮的臉蛋,面板細膩,眼睛閉上的她彷彿沒有死去,而是沉睡了一般。法醫看了一眼站在床尾的陳事強一眼,什麼都沒說,帶上手套開始工作。
“按屍體的情況來看,死亡時間應該在昨天中午12點到下午五點。”法醫在餐桌旁邊和警察耳語,警察一邊打電話,一邊對著法醫點點頭示意他知道了,“那麼,屍檢什麼時間做?”法醫的眼神環繞了一圈房子,警察掛完電話,果斷的回答:“我問完話把屍體運回去吧,不急。現在先等梅美藍的媽媽來,你先回去吧。”說完,警察瞅了一眼陳事強,說:“他大概神經有點問題,說人是他殺的,又說不對死亡時間和作案手法。”男人就站在不遠處,眼神飄忽的落在床上,不知道在看什麼,努了努嘴巴,呢喃道:“應該是我殺的……”語句消失在空氣中。
梅媽媽一來到這個破敗的屋子裡,直接扯著男人的衣服大號:“你還我女兒!你說是你殺的,你為什麼要殺了我女兒!當初美藍和蔣賈好,你看上了我女兒,我說你這人老實好拿捏,蔣賈家裡有錢指不定以後咋樣,結果呢?你殺了我女兒!你殺了我女兒,我兒子可咋辦呀……嗚嗚嗚……”邊哭,她邊作勢要打他。男人眼神呆呆的,也不躲,任由她打,吸了吸鼻子,好像有話說又好像講不出來。“好了好了,冷靜一下。”警察勸著梅媽媽,試圖把兩個人分開,梅媽媽卻不依不饒,抓著男人的手臂,在上面留下了兩道血痕,男人突然暴起,吼到:“就是看我老實好拿捏!當初她嫁給我不就是你們想要城市戶口和我們家的……”他講著講著,彷佛沒了膽子,聲音又弱下去,後面說出的話一個字都聽不清。梅媽媽一聽,更來氣了:“怎麼?我把女兒嫁給你我啥都不圖?你也不看看,當時嫁給你的時候你都28了!又老又沒幾個錢,我女兒長的那個樣子,你配得上嗎?也就你家那個地!我把女兒嫁給你,你家那個地我們都沒拿到半分呢!你現在吼我了?佔了便宜把你得瑟的……”梅媽媽罵罵咧咧,話裡話外擠兌男人,男人卻沒有任何反應,好像聽多了這個話似的。“好了。”警察不耐煩的聲音響起,“別吵了!你不去看你女兒反而拉著女婿罵他?你們這一家子,也是夠奇葩的……”
梅媽媽怏怏收回手,精明的眼睛一轉:“警察同志,我女兒死了,他們家是不是要賠償?我也不要求什麼,他們家那塊地應該賠給我們吧?”她越說越興奮,語氣高昂,“反正那塊地的土地證現在在我手裡,就只要一個過戶手續就行……”老女人絮絮叨叨,彷佛看到了她兒子有了土地以後的更加幸福的生活,笑了起來。“土地證?土地證怎麼在你們手裡?!”男人猛地蹬腿跳了起來,“她把土地證都給你們了?你們要土地,我怎麼辦?你,你,你……我就剩土地了,你們……”
“行了行了,我對你們土地怎麼辦不感興趣!你們家還有沒有其他人?我要做筆錄,喂!別吵了!”警察皺著眉,伸出手,衣角被一個小女孩拉住了。“警察叔叔,我有個哥哥,在清華讀大學,已經大三了。”她把電話遞給警察,話筒的另一邊傳出聲音:“喂,您好?”警察疑惑的看了看手機,手機螢幕上面寫著:“寶貝兒子”,他清了清口,對著話筒說:“是陳事強的兒子嗎?你的母親於昨天下午去世了,請問你母親前幾天有和你聯絡嗎?”電話那頭頓了頓,冷靜的聲音從話筒那頭傳過來:“四天前我母親給我寄了一張銀行卡,說是給我最後的一筆錢。”
“這樣。除了這些沒有了嗎?”
“沒有了。她只寄了一封信,上面就一句話和一張銀行卡。”
“好,那具體情況你到時候來警局再做一個筆錄吧。”
禮貌的聲音從話筒傳出來:“不好意思,警察同志,我手頭上有點忙,應該短時間內回不來了。我母親的事我父親應該知道的很清楚,姥姥他們應該也在吧?有緊急的事情請您先麻煩他們可以嗎?”
嗯?這回輪到警察呆住了,不過好在他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警察,立馬回話:“好的。那你可以儘量回來嗎?”
“這個恐怕不要行,警察同志,我這裡挺忙的,我先掛了,有什麼事再打電話,可以嗎?”
“嘟嘟嘟”的聲音迴盪在安靜的房子裡,梅媽媽的聲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的。安靜,很安靜。一片靜寂中,警察蹲了下來和小女孩平視,問她:“你哥哥今年幾歲呀?是不是很多年沒有回家了?”女孩睜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回答:“哥哥十九歲了,上了大學就沒有見過哥哥。”
“十九歲?大三?”
“對呀,哥哥跳了三級,所以比別人小三歲。哥哥很聰明的。”
“那你幾歲了?”
“我今年十五週歲。初二了。”
“初二?你是下半年生的?”
“我遲上了一年學。媽媽說那年家裡錢不夠了,晚上一年小學。”
警察站起來,若有所思掃了眼男人和梅媽媽的臉,又問了一些話,就叫人把屍體運出去了。
警察離開了,但事還沒完。梅媽媽狠狠瞪了男人一眼,唾道:“你必須把地給我兒子,我女兒沒了!”
“我把地給你,我怎麼辦?”
梅媽媽見說不動,打了一個電話,落下狠話:“讓我兒子一起來收拾你!”就走了。
屋裡安安靜靜。男人渾濁的眼睛轉了轉,催著女孩去睡覺,等到女孩睡了覺,他換下衣服,躺在了床上,又轉過了頭,黑暗裡面,他說:“你應該是被我殺的,是嗎?”
三天後,法醫結果出來了,他們在梅美藍的食道和胃部發現了大量苯二氮卓類藥物和酒精殘留,少量攝入苯二氮卓類藥物有致眠的作用,大量使用則會威脅生命,而酒精則加重了苯二氮卓類藥物的毒性。同時,警方瞭解到,梅美藍數月前從各處借來了一萬元用於投資,結果失敗,欠了一屁股債,而導致梅美藍著險投資的原因竟然是年前梅媽媽提出她弟弟到了結婚年紀需要準備彩禮,要梅美藍出錢籌備。土地證自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被梅美藍拿出來給了孃家。警方很快定了案,認定梅美藍是自殺身亡。
當陳家人得知這個訊息時,梅媽媽正帶著她的兒子逼迫陳事強過戶。“我女兒是自殺的?”梅媽媽不可置信的瞪著手裡土地證上寫著的“陳事強”三個大字。“不!就算我女兒是自殺的,也是他們陳家沒本事,沒錢!把我女兒逼死了!不管怎麼樣,陳事強你賠給我們錢!對!精神損失費!我們多的不要,你把土地賠給我們!”
“自殺?自殺……她?自殺!自殺。”男人不理會梅媽媽,笑了起來,“怎麼?確實應該是自殺。你們家吃我們家的還少嗎?還想要地?”男人瘋癲起來,抄起掃帚,“砰砰”敲著桌子,喊:“出去!給我出去!”
“姐夫,你這就不對了,姐說過她會幫我一切事情的!你也答應了!不能耍賴!……啊啊啊,別打,別打,媽我們先走!”
趕走了亡妻的孃家人後,男人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死了!自殺了!自殺了!好啊,好啊!”他笑夠了,往臥室的床前站定,蹲了下來,從床面看去,只能看到他一雙紅色帶著興奮的眼睛,突然床面下面鑽出一隻手來,在床面上小心的摸索,一點點收集床面上屬於梅美藍的髮絲。他很專注,專注到眼睛睜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好像隨時會裂開來一樣,嘴裡發出“嚯嚯嚯”的聲音。
女孩就站在臥室門口,毛骨悚然的看著自己父親癲狂的舉動。當陳事強把所有毛髮都用一個瓶子裝起來後,他看到了門口的女兒,他放下了瓶子,他向女孩走去,帶著紅血絲的眼睛認認真真端詳著女孩的臉,他忽然開口:“一一你和你媽媽好像。不過你媽媽終於死了,自殺的。”他說著說著抓住女孩的肩膀,“終於死了。我解脫了!不過當時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你媽早就和別人跑了!你怎麼懷的那麼不巧呢?!你媽和別人跑了,我就能早點解脫了!都是你,都是你……”男人大吼,女孩瑟瑟發抖:“不,不是我,爸爸……”
“別叫我爸爸!你和你媽這麼像,我可不想養著這麼像她的女兒!”他的手越抓越緊,嘴裡噴出的唾沫都濺滿了女孩的臉,彷佛要吃了他一樣。
女孩害怕極了,情急之下她猛地踩了父親一腳,陳事強疼的放開了手,女孩轉頭就跑,很快就沒了蹤影。
男人沒有去追女兒,而是順勢躺在了地上。涼颼颼的水泥地,男人在上面笑,他笑的喘不上氣,卻堅持拿出手機給兒子打電話。
“陳典季,你媽自殺死了!哈哈哈哈哈,你媽死了!自殺的!不是我殺的!”
“我是你老子!你不聽我的?!”男人從地上彈起來,臉脹的通紅。
“是,血緣上的。”年輕男聲應了一聲,結束通話了電話。
這一天很快過去了。陳一沒有回家,她不想回到這個畸形的家,所以帶著還沒被這個家磨滅的對未來的希望離家出走了。陳典季的生活在這一天也沒有收影響,他只是接了一個電話,得知了一個訊息,掛掉電話的他還是那個在讀清華、連跳三級的冷靜自私的在京都奮鬥的新一代精英。至於梅媽媽和他的兒子,他們得到了想要的土地,答應以後再也不找陳事強,也算不枉他們失去了一個女兒和姐姐。
夜晚也到了,男人在空無一人的安靜的屋子裡躺在了床上。他沒有開燈,只有一縷月光散在屋子裡。這個晚上是他最後一次在這個房子裡睡覺了,他想要開始新的生活。男人好像什麼都想,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他調整了自己的睡姿,面朝著之前妻子熟睡的位置,恍惚中彷佛又看到了妻子烏黑的頭髮,他一激靈,定了定眼,那片黑不見了,只剩床頭的瓶子。他盯著那瓶子,漸漸閉上了眼睛。
已經深夜了,大家都熟睡了,男人也陷入了夢境之中。夢裡,他殺了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