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午約莫十點多吧,我正在樓上看書,忽然聽得一樓有個聲音,挺像我二叔的。開窗往下邊那麼一望,果然是他。
打招呼簡單嘮了幾句,說是下來拿被子的,村幹部叫他口罩最少戴上七天,然後少出門溜達。聽他這麼說我就沒特意下去了,繼續看我的書。
下午鄰居喊我打牌,打得正熱鬧呢,遠遠看著我叔過來了。當時幾個叔嬸們正為上一盤牌局吵得不可開交,我叔剛站定,也沒聽全乎,就開懟我旁邊嬸子了,"你最是耍賴皮的,肯定不能跟你打牌"
本來牌桌上幾個叔嬸們都要停下了,結果聽我叔這麼一說,又熱熱鬧鬧地開始各說各的。我叔吧,也是嘴賤,非就抓著一個嬸子說,直把人說得面紅耳赤的。
眼看著這都要要吵翻天了,我趕緊開口趕人。畢竟,再讓我二叔這個嘴炮王者發揮下去,那下午我們可就要雞飛狗跳了。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小叔意外去世,現在這個叔,是我唯一的叔叔。我這叔叔吧,也沒啥突出的優點。但要論嘴皮子功夫,數他最能說、最能吹,在我們家,那是絕對的嘴炮王者。
正宗的鄉下也是納悶了,我叔明明白白一個鄉下打工仔,但年年回老家來,數他吐槽最多。尤其年年都會出現的"正宗的鄉下"、"鄉下就是鄉下"之類的話。
路上走著踩到雞屎鴨屎垃圾等之類的,眉頭一皺,"鄉下就是鄉下"。
不養雞不養鴨的鄉下這不科學啊,養了雞鴨自然就會有便便啊。
河邊碰見幾個一塊洗衣服的嬸子們在八卦,淬了口,"鄉下人就是這樣"
其實大部分人都八卦啊,對這個不感興趣對那個總感興趣,不在面上八卦也可能是在小群裡啊。
偶爾下廚結果味道不行,提前補救,"這沒辦法啊,鄉下難買東西啊,這個調料沒有那個調料也沒有,只能將就下了"
人城裡都時興吃農家菜不要太多調味料,到我叔這倒是反過來了。
昨天也是,"正宗的鄉下",雖遲但到。
昨天上午剛回來,就吐槽鄰市,"鄉下就是鄉下,跟杭州比起來那就是正宗的鄉下,好多都不見戴口罩了……"吧啦吧啦的說了一堆,我回說"好多地方沒戴口罩的,再說了,人一個小小的地級市,你拿去跟杭州比"
年年都聽我叔這些話,多到有時他嘴巴一張,我大概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其實也挺逗的,我們老家,就是正宗的鄉下,而我跟他,也都是正宗的鄉下人啊。
滬漂的驕傲從我記事起,他就是在上海打工了。雖然我叔不是上海本地人,但仍阻止不了他身為滬漂的驕傲。
我還唸書那會,每年回來的時候,動不動就要秀下上海話,"小赤佬"、"儂瓦特了"這兩句最有印象。
當時年紀也小,上海和上海話都只能在電視裡看到啊,那會聽我叔說覺著挺有意思的,所以十分捧場。後來聽多了就覺得也沒啥意思了,畢竟我又不要學上海話。
昨天也是,懟著人突然就蹦出幾句上海話來,現在想來我叔也算追得上潮流。別人是中文裡夾雜點洋文,他是土話裡帶點上海話,異曲同工之妙。
除開上海話,本幫菜也是他常提起來的,要說"本幫菜"這個名詞,也是我叔教我的。
"嘖嘖,這個肉這麼做簡直是浪費食材啊,我在上海的時候……改天給你們露一手嚐嚐鮮"
結果就是前邊說到的,不是他手藝不好,是鄉下買不到他要的調料。
"老家做菜就只會放辣椒,所有菜吃起來都一個味道,我去上海幾十年,已經吃不了辣了"
我家江西的,雖然吃辣沒隔壁湖南出名,但我一直覺著我們是隱藏的王者。我在深圳呆了七八年,吃辣方面一直沒退化,所以在這點上我很鄙視我叔。怎麼能不會吃辣呢?我們可是連炒白菜都恨不得放辣椒的人。
以上這些屬於常說的,我叔身為資深滬漂,令他感到驕傲的肯定不止這麼點。上海人啊、上海交通啊、上海地鐵啊……等等之類,都可以拿來說說。
你爸……那不行這點上我叔跟我爸一個德行,兩兄弟互相看不上。
我叔是做水電管道這塊的,我爸也會。只是一個出門打工學了更多技術,一個在老家倒騰家裡。
前幾年我家修房子的時候,我叔回來看了下,"這些人技術不行,要我來弄那肯定不能弄成這樣"
我爸不服氣,畢竟是他自己監工的,"你弄也好不到哪去"
除了傍身的技術,做飯兩兄弟也是互相看不上的。
我叔過年回家一般都是在我家吃飯,吃飯的時候必喝酒,喝酒的時候必嫌棄一下飯菜,"你爸做飯就只會浪費食材,只會放辣椒"
當然,說這話的時候我爸並不在家。回頭我叔小露一手,我爸也會打方面打擊,"這做的都是些啥"
再說說其他,比如我叔覺得我爸太鄉巴佬了點,"你爸那不行,都不出去的一輩子就窩這鄉下了"
我爸自然也看不上我叔,"你叔就是個混子,好好一個家讓他給折騰沒了,老婆老婆沒有,兒子兒子也跑了"
關於這點,我爸屬於實錘,我叔一般只能頑強抵抗一兩句,"那個女人(嬸嬸)不行,不能跟她一塊生活"
再問那兒子呢?為什麼連兒子的戶口都沒上在老家。
我叔聲小了點,但氣勢也不差,"那不是我工作太忙了,被她鑽空子了麼"
哪哪的老闆都叫我去上班呢這話確實不錯,畢竟是有技術在身的人,但是吧,誠如我爸之前所言,我叔的話,頂多聽一半。
前兩年我叔不止跟我說過一回,"北京有個老闆,要帶我做古董生意,賺錢得很啊"
我回問,"賺大錢人為嘛要帶你?自己賺不好嗎?"
我叔語氣驕傲,"我人品好,人看中了啊"
我爸一旁潑涼水,"好吃懶做也好意思說,你要真上進點,先把那口酒戒了吧"
我叔表示跟我爸無法溝通,繼續跟我說以後能賺多少錢。
去年我突然想起這回事,問他進展如何,我叔回說另一個老闆喊他去浙江做專案,抽不開身啊。
去年不是疫情麼,我2月底回深圳的時候我叔還沒出門,聽我媽說待到了清明節前後才出去的。然後過了兩月吧,又回老家了,剛好我打影片回家,看見他也在,就問他怎麼沒出去。
我叔喝下一口酒,回我,"那個工程一天就給我開350的工資,我這老師傅了,這個價肯定不去幹"
我媽在邊上嘀咕,"350的不幹,現在不就在家吃老本了"
我叔回,"我還怕找不到事麼"
昨天他問我今年怎麼這麼早回家來了,我回說公司倒閉了失業了;我叔說那接著找事啊,我回說先過年吧。
末了,我叔跟我說,"今年我去的地方可就多了,浙江、江蘇、安徽、河北,都去了"
他是跟工程的,工程在哪人就在哪。我仔細咂摸了下,嗯,有點凡爾賽的味道了,畢竟我可是個失業人士。
我這侄女……真不錯也不知道咋回事,好多事在我叔這都能成驕傲,連我也包括在內。
第一次是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升學宴他特意回老家來了,酒桌上喝了幾口酒,就跟人吹,"這個大學可是我們省內最好的,財經類排名很可以的"
又不是什麼清華北大或重本,你說有啥好吹的,我都不好意思。
第二次是我奶奶喪事,那回我挺不是滋味的。
我奶奶之前是地主人家的,我爺爺是知識分子,文革我爺爺受不了批鬥遊行,自殺了。
因為各種原因吧,我奶奶跟孃家那邊基本斷了聯絡。那年我奶奶去世,孃家那邊也只來了幾個人,我全都不認識的。
我叔認識一兩個,喝了碗酒,指著我就開始說,"這個孫女,一個禮拜前才去深圳實習的,這不連夜坐火車回來的"
接著再喝再說,我還挺有上去砸了他酒碗的衝動。
第三次也是我奶奶白事那次,這次我倒覺得我叔懟得好。
我難得一見的嬸嬸帶了堂弟過來。酒席期間我嬸嬸突然給我做起了媒,說她姐姐的兒子,今年剛好也畢業,也是本科來的,要不要先加個聯絡方式聊一聊。
說實話,誰能想到一個長輩,會在老人喪事上說媒呢?
喝大了的我叔,"你外甥那個野雞學校也好意思說出來,名字都沒聽過 的二本學校"
也不用我說話,兩人自顧自給吵起來了。
說起來其實小時候我挺喜歡我叔的,因為他會的確實挺多。以前我奶奶家有杆長槍(塑膠子彈)是他用來打鳥的(所以我曾經吃過鳥肉),後來長槍被收走了,他就自己做彈弓。
白天會釣黃鱔、晚上會電魚,甚至我唯一一次吃過的蛇肉,也是他跟村裡人給圍捕回來的。總之,那會給我留下的印象就是,我叔回來就有新鮮東西吃,雖然我媽說這些只有我叔這樣吃了飯沒事做的閒人才會去做。
後來開始上學了,人也慢慢長大了,隨著我叔一次又一次承諾未兌現,我發現了他第二個特點:嘴上說說而已,千萬別當真,當真你就要難過了。
再後來我上大學、開始工作,這期間我叔把自己家給折騰散了,把自己身體也給折騰壞了。某年他躺在醫院給我打電話訴苦,"我剛從手術室出來呢,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哎,現在一個人在醫院住著呢"
我擔心是真的,恨其不爭也是真的,因為是他自己喝酒給作進去的,儘管我們再三叮囑他別再喝了。那年照例也叮囑了好幾回,傷藥也給買了幾次,他嘴上應的特別好,結果前兩年過年在老家,晚上喝多了騎電動車摔了,搞得腿傷復發。
後邊我算看清楚了,我叔跟我爸真是一個德行,都不聽別人說。我爸是你說多了我就生氣,我叔是你說我應著,但該喝的酒還是要喝的。
我也想通了為啥我嬸嬸不願跟他過了,多累啊這得,永遠只會嘴上說說,但從沒實際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