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
1
梅城落下初雪的那日,梅愛頤的胃病再度復發,被人送進了醫院。
靳子聿當時正在城外巡防,當他收到訊息急急忙忙趕回時,沉冗的暮色早已降了下來。
皎亮的月光漸漸透進屋裡,將站在窗邊與醫生小聲交談的年輕男子的身影拉得越發頎長,與此同時,也為病床上那個尚在昏睡中的嬌美女子添上了幾分柔和的光暈,令她的臉色看起來不至於太過蒼白。
不久之後,梅愛頤陷在了可怖的夢魘之中,開始發出小小的嗚咽之聲,靳子聿見狀連忙上前將她扶起攬入懷中,輕拍著她那瘦弱的纖背以作安撫。
這一整日,梅愛頤都覺得自己彷彿飄在雲端,周身毫無知覺,唯有腹部一陣又一陣地起著刺痛,好不容易等到痛感消散,那接二連三的噩夢又接踵而至,如一張蛛網般將她裹挾其間,令她無處可逃。
幸而不久之後便有一道清朗的男聲傳入耳中,她雖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但那些話似乎幻化成了一種神奇的力量,將她從無底的深淵中拯救起來!
梅愛頤是在靳子聿的懷中醒來的,她一睜開眼睛,一張清雋的面孔便倏然撞進了她的眼底。
大概是因為累極了,所以靳子聿睡得既沉又無防備,梅愛頤細細打量著他,不知為何突然想起這些年來聽到的那些閒言碎語。
旁人都羨慕他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憑藉她與父親的青睞成了梅家的女婿,在這樣的年紀便成為這江南三省的掌舵人,可他們卻不知道,當年的選擇權若是握在他的手中,他未必會想要今日這樣的身份地位。
許是他也做了噩夢,梅愛頤看見他的眉心微微蹙了起來,就像水平如鏡的湖面突然泛起的一陣漣漪,讓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撫平。
靳子聿在梅愛頤那微涼的指尖觸到他眉心的那一霎那醒了過來,惺忪的睡眼很快便恢復清明,二人四目相對之間,皆是那般的平和寧靜。
靳子聿坐了起來,順便也將梅愛頤扶起靠在床頭。
“身子還難受嗎?我叫醫生來給你檢查一下?”
梅愛頤搖了搖頭,回道:“這是老毛病了,過了那陣便不疼了。”
“既知是老毛病,那日常便更該注意保養身體。”靳子聿看著梅愛頤那蒼白的唇色道。
靳子聿說得有理,梅愛頤自然無從反駁,只能順從地點著頭。
早飯是白粥與一些清淡小菜,靳子聿端著碗,舀了一勺遞至梅愛頤的嘴邊,她抿了抿唇,看著靳子聿的眼睛,緩緩開口道:“我有事要與你商量。”
聞言,靳子聿一怔,正在唸軍報的副官周耘也隨即停下看向梅愛頤。
“不能等吃完飯再說嗎?”靳子聿問。
梅愛頤不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令他的心頭生出一陣難言的悶意,片刻後,他出聲朝副官吩咐道:“我和夫人有要事相商,你先出去。”
“是,將軍。”
2
房門被人從外面輕輕闔上,靳子聿深吸了一口氣後開口問道:“你要說什麼事兒?”
梅愛頤本看著窗外,聽見他的聲音緩緩回過頭,靜默了片刻後看著他的眼睛,堅定地開口道:“子聿,我們離婚。”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像刀子一樣瞬間朝靳子聿的心頭剜了下去。
他明明心痛難耐,卻仍竭盡全力讓自己保持平日裡在下屬面前那鎮定自若的模樣,開口回道:“你這是要我背信棄義!”
梅愛頤幼時得過嚴重的胃炎,本有治癒的機會,但因突起的戰火導致所需藥品供應不上而留下病灶,後來再怎麼用藥都沒有辦法恢復如初了。
梅慶卿心知愛女此生無期頤之壽,卻仍想將她交託給可靠信賴之人過上十來年清靜平和的日子,後來梅慶卿在自己的軍中選了年輕力乾的靳子聿。
婚宴上,靳子聿曾在眾人面前答應梅慶卿,只要梅愛頤在世一日,他不背婚誓不納美妾!
梅愛頤緩緩低下頭,莞爾著開口道:
“這些年你為我、為梅家所做的一切旁人都看得見,父親倘若在天有靈,他也必定深感慰藉。我已誤你七年,餘下的日子我想還給你。這婚是我要離的,旁人若生事,我來平息,你也不必擔心軍中會因此不穩,七年前,他們敬你是因為你是梅慶卿的女婿,可現在,他們敬的是你靳子聿!”
靳子聿嚴肅地抿著唇,不再出聲應答,良久過後他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拉開簾子的一剎那,雪日晴光刺入他的眼中,令他頓生酸澀之感。
梅愛頤靠坐在床頭,眼瞧著那溫暖的日光灑在靳子聿的身上,一點一點往下染,直到他全身都被籠罩在那朦朧的光中時,她才看見那高挺的身影似乎微微晃了一下,而後聽見一道沉穩的聲音送來“如你所願”四字!
隨後,一封緊急軍報帶走了靳子聿,梅愛頤端起早已涼透的白粥嚐了一口,在嚥下喉嚨的那一瞬間,她強忍已久的淚水終於從眼角滑落下來,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此刻,她胃裡冰冰冷冷,心裡也冰冰冷冷。
3
梅愛頤出院那一日,靳子聿因為前線膠著的戰況忙到深夜才回。
他本想去瞧瞧她,但想了想又將推門的手收了回來,轉身朝書房走去。
靳子聿靜靜地靠坐在圈椅上,將眸光落在正中央的那個抽屜上,純銅製成的拉手在昏黃的燈光下透著沉寂的味道,良久過後,他眨了眨眼,終究朝它伸出手去。
書桌上放著一份三年前的北平時報,報上登載的是一則刺殺藺君白的新聞,藺君白福大命大逃過一劫,可他的太太卻不幸被流彈打中,於次日不治身亡。
藺君白為亡妻守孝三年,於情於理,於上於下都給了一個交代,也為那場被迫服從的家族聯姻畫上了一個句點。
那麼既然句點已了,藺君白便可以開始下一段人生的書寫,這大抵就是梅愛頤向他提出離婚的緣由了,畢竟兩個曾經那般相愛的人在發現所有的阻礙都已消失的情況下,怎麼可能不想再續前緣?
藺君白與梅愛頤是大學同學,在那段動盪不安的歲月裡,校園彷彿是唯一的淨土,他們不願引人注目,不約而同地選擇隱藏自己的家世,用最普通的身份在那裡求學、交友。
在一次行動中,軍警朝天開槍,派人衝散人群,梅愛頤在混亂之中走散,她獨自經過一個逼仄的小巷子時,被幾個街頭混混截住欲行不軌之事,幸得藺君白出手相救,才沒有讓那些人得逞。
梅愛頤的身體本就嬌弱,方才被軍警驅散的時候早已跑得精疲力盡,這會兒又被那幾個面目猥瑣的男人嚇到,她連謝都沒來得及道一聲就暈了過去。
自古以來,英雄救美最容易傳出佳話,那一日藺君白抱著梅愛頤去醫院時被同學瞧見,隔天便成了眾所周知的新聞。
那是清高自傲的藺君白第一次對女子生出怦然心動的感覺,不久之後,藺君白就向梅愛頤提出了交往的請求。
英姿勃發的青年眼中閃耀著攝人心魄的辰光,沒有哪個女子不會為之心動。
梅慶卿在得知二人交往訊息的次日便派人前去調查藺君白的家世背景,他本以為只是個小門小戶的孩子,卻未曾料到他出身北平藺家,族中長輩皆在政府中擔任要職。
梅慶卿調查藺君白的目的主要是想了解藺君白與梅愛頤交往是否另有企圖,當梅慶卿得知調查結果後自然就消除了這種顧慮,反倒對藺君白如此低調的為人方式生出幾分讚賞之意,也就沒有再插手二人交往之事。
畢業前夕,梅愛頤與藺君白有了結婚的打算,自然也到了需要坦誠相待的時候,本來他們都擔心對方的身份會不容身後的家族所接納,開口前都做好了勇於衝破傳統桎梏的心理建設,可誰知原來對方都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個模樣,積壓在心頭多年不散的陰霾就在那一席談話過後消散開來,他們永遠都記得,那一日,窗外的天晴著,萬里無雲。
然而,就在藺梅兩家即將商定婚事前夕,戰爭爆發,梅慶卿上了前線,婚事自然而然也就被耽擱下來。
半年後,梅慶卿被敵軍圍困平江城中,請求時任軍政部部長的藺父派兵支援卻始終等不到援兵,梅慶卿失望之餘強行突圍,以極其慘重的傷亡代價結束了會戰。
平江突圍令梅慶卿損失數員得力干將,養病期間他氣憤難當,一封電報發往北平要解除兒女婚事,即使藺君白親自領父命日夜兼程南下梅城,試圖向梅慶卿解釋當日援助遲緩之事,梅慶卿也置之不理,甚至連門檻都沒有讓藺君白踏入半步。
從那一天起,梅慶卿不再將家世當做擇婿的標準,如此一來,靳子聿才有機會入了梅慶卿的青眼。
直到兩年前,藺父與梅慶卿先後病危,藺父臨終前夕,強撐病體,給梅慶卿寫了親筆信,信中嚴明當年遲援一事乃小人從中作祟,目的就是不想眼睜睜看著藺梅兩家強強聯合罷了。
靳子聿永遠也忘不了得知真相後的梅慶卿看向他與梅愛頤的那個複雜眼神,他覺得他這一生都想不明白。
4
翌日晨,梅愛頤準備去找靳子聿詳談離婚事宜,當她走到書房外時,意外發現周耘拿著綠皮公文早已候在門外。
周耘恭敬地向梅愛頤敬了禮,梅愛頤點了點頭後出聲問道:“可是急務?周副官怎不請人進去稟報一聲,站在這兒乾等著。”
“多謝夫人關心,將軍昨日疲累至極,此刻想必還在深眠,屬下不敢打擾。”
梅愛頤怔了怔,開口道:“若是常務,我可代為轉交,想來你也瑣事纏身,不必在此費時,先回去忙吧!”
周耘聞言自是感激不已,梅愛頤拿著公文字看著周耘那挺拔的身影漸漸遠去,突然想起多年前靳子聿也曾穿著這一身軍裝候在這門外的模樣,回憶與現實交匯重疊,梅愛頤覺得有些混亂與迷惘,她苦笑著搖了搖頭,轉身推開了房門。
清冬的冷風捲了進去,瞬間沖淡了本要撲鼻而來的香氣。
爐上煙氣嫋嫋,梅愛頤定定地看著那處,緩緩彎起了嘴角。
梅愛頤一直都知道這間書房前後兩位主人都不太喜歡紫檀香的味道,可就因為這香具有理氣和胃的功效,她的父親和丈夫為了偶爾才會來到這裡的她,著人經年累月地燃著……
梅愛頤徑直入了內室,卻發現床上空空如也,她怔愣片刻後轉身朝外走去,掀開層層幔帳,她看見靳子聿披著軍大衣伏在書桌上,她悄步走到他身邊出聲輕喚,靳子聿一向眠淺,按理來說他該很快醒來,可梅愛頤瞧見他僅是眉心微蹙片刻,便再也沒有動靜。
梅愛頤心底一驚,連忙伸出手去探他的額頭,果然,觸到了一片滾燙。
靳子聿醒來的時候梅愛頤就坐在床邊看著他,眉目間透著淡淡的慍意。
他不知該說什麼解釋,猶豫了片刻後悄悄握住了梅愛頤的手,她沒有掙脫,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靳子聿想了想後開口道:“我並非有意瞞你,只是一點小傷,我不願讓你擔心。”
半月前靳子聿曾遭遇暗殺,被流彈打中左臂,因為軍務繁忙加上傷勢並不嚴重,靳子聿便沒有及時換藥,誰知竟會導致傷口化膿感染,這才引發了高熱。
梅愛頤聞言垂下眸子,靳子聿不知她想起了何事,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她將手從他的掌心緩緩抽出,留下一句“好生休息”後便起身離開。
5
數日後,東南三省又起紛爭,靳子聿不得不領兵親往調停,這一走便長達月餘之久。
靳子聿回家那天,正是除夕,車子緩緩地朝梅府大門開去,靳子聿搖下車窗,遠遠便瞧見梅愛頤著一身正紅色棉旗袍領著眾人在大門外放鞭炮。
“噼裡啪啦”的聲音在天地間迴響開來,成為那段特殊歲月裡難得不令人感到厭煩與恐懼的記憶。
靳子聿命人停下車來,推門走了下去。
遠遠地,梅愛頤瞧見一群軍官簇擁著眉目雋朗,戎裝英挺的男子緩步朝自己走來,那一霎,梅愛頤恍然間想起幼時母親領著自己站在此處等候父親歸來的感覺,似乎有所不同,但又似乎並無差異。
那一日周耘跟在靳子聿的身邊,當時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何一向步伐矯捷的靳子聿會突然走得那樣緩慢,直到梅愛頤離開後的第一個除夕到來,周耘再次陪著靳子聿走在那條路上時,他才猛然體悟到,原來那是梅愛頤最後一次以妻子的身份待靳子聿歸家,當時靳子聿的心中有多麼不捨,腳下的步伐就有多麼緩慢。
梅城歷來有徹夜守歲的習俗,若是依著往年,靳子聿與梅愛頤會泡上一壺普洱茶,然後圍坐在爐邊閒談至天明。
可今夜靳子聿放縱飲酒,待家宴散罷之時,人已醉到腳步踉蹌。
臥房裡明燈長亮,靳子聿躺在內側安眠,梅愛頤則靠坐在外側床頭,捧著書靜靜地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梅愛頤聽見靳子聿呢喃著“口渴”,於是便下床給他倒水。
待她端著水杯走回床邊時,靳子聿已經自己坐了起來,梅愛頤看著他的眼睛,已然不見方才那濃烈的醉意。
靳子聿就著梅愛頤的手將杯中清水一飲而盡,梅愛頤見靳子聿意猶未盡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問道:“還要一杯嗎?”
靳子聿聞言搖了搖頭,梅愛頤也不再多說,準備起身將杯子放回原處。
靳子聿透過紗幔看著梅愛頤漸漸遠去的曼妙背影,心間莫名感到一陣刺痛,他隨即下床跟了過去,於是梅愛頤剛將杯子放到桌上,一轉身便撞進了靳子聿的懷中。
他緊緊地擁著她,彷彿擁著自己的生命一般。
在長久的靜默之後,他俯下身在她的耳邊問出了縈繞在他心頭長達數月之久的問題:“你執意離婚,是為了與藺君白再續前緣嗎?”
七載夫妻,靳子聿不敢說自己十分了解梅愛頤,卻也知道她的沉默通常代表著她的預設,在確定這一認知的瞬間,靳子聿的呼吸都開始顫抖起來。
梅愛頤訝異於靳子聿的反應,她不明所以地出聲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心有所屬,也知道你答應娶我只是為了報答父親的栽培之恩,如今,我們可以互放自由了,你怎麼……”
梅愛頤的話還沒說完,靳子聿那炙熱的吻便落到了她的唇上,他從未在她面前表現過這般強烈的佔有慾,她無力反抗,只能被動接受,直到她呼吸急促,雙腿發軟他才願意放過她。
靳子聿將梅愛頤打橫抱了起來,他一邊走,一邊對著梅愛頤道:“你聽一聽我的解釋。”
6
梅慶卿雖是盤踞一方的梟雄,卻與那些出身草莽的將領不同,他目光長遠,從握有第一支獨立的武裝力量開始,他便招徠逃難的孤兒,從中挑選可造之材,從小送他們上學,有能力者入講武堂接觸當時最先進的軍事技術,靳子聿便是那為數不多的幸運兒。
靳子聿畢業之後便入了梅慶卿的麾下,一次意外受傷,他與護士萬寧相識,閒聊之下,靳子聿得知萬寧乃昔日講武堂一位同窗的妹妹,如此一來,他對她自然要比對別人親切幾分。
再加上萬寧模樣生得俊俏,總有人見色起意出言調戲,靳子聿無意中撞見一次,出手教訓了那些人,隔日萬寧是靳子聿心上人這件事便傳遍軍中。
恰好當時舊友來信請他照顧妹妹,而他當時在軍中的地位又確實能夠給予萬寧一定程度的保護,在徵求了萬寧的意見後,他便默許了那些言論的流傳。
半年後,靳子聿成了梅慶卿的副官,開始頻繁出入梅府,自然也得到了遇見梅愛頤的機會。
“我第一次見你,就在那書房外,我拿著綠皮公文字筆挺地站著,房門從裡往外推開,我立正敬禮,看見的卻不是父親而是十六歲時的你,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何為‘一見鍾情’。”
靳子聿執起梅愛頤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溫柔的吻。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從未奢望過能夠與你結為夫妻,可機緣巧合之下偏偏又給了我這樣的機會,所以即使我知道你心中藏著另外一個男人,我仍舊可以將我的妒意藏起,全心全意地待你。”
靳子聿抬起頭來看向梅愛頤,淚水凝在她那雙美麗的眸子裡,輕輕一眨便“撲簌撲簌”地往下落,看得他心底一疼。
“我希望你再考慮一晚,如果你仍然堅持最初的選擇,明早派人來書房通知我一聲,我即刻著人辦理離婚事宜。”
次日晨,靳子聿的耳邊傳來恭敬輕緩的敲門聲,他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大度地接受這個無力改變的結局,可一轉頭便在鏡中看見自己,原來早已淚流滿面。
7
梅愛頤於當年春分之日登上了開往海外的輪船,汽笛聲響起,輪船離岸,送行人紛紛離開,卻有三輛黑色的軍用轎車逆著人群駛來,最後停在岸邊。
車上的人沒有下來,梅愛頤一動不動地看著中間那輛車,猶豫片刻之後還是伸出手揮了揮,向靳子聿做了最後的告別。
“簽字那日他便說了不會來送,可終究還是捨不得,相比之下,我倒覺得我若是個男兒,爭起江山來定要比他狠絕幾倍!”
梅愛頤淡笑著講著這些話,晴光落在她秀麗的臉龐上,藺君白看不真切她的神色卻也沒有多話,只是將大衣披上她的肩頭,而後與她並肩而立。
藺君白勾了勾嘴角,淡淡道:“無妨,我太太走後我的心也死了,可身在這樣的位子上又不可能在如此年紀便孑然一身,幫你也是在幫我自己。”
當年,藺君白確實深愛梅愛頤,後來婚約被強行拆散,藺君白意志消沉,在聽聞梅愛頤即將與靳子聿成婚的訊息時,藺君白一度生出搶親私奔的念頭,婚禮舉行前夕,藺君白偷偷南下梅城,與梅愛頤見了一面。
就在那一天,藺君白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都是靳子聿的影子,當年梅愛頤之所以答應與自己交往,竟然是因為自己的眉眼與靳子聿頗有幾分相似!
從那以後,藺君白就徹底斷了對梅愛頤的心思,順從地接受了家族聯姻,在細水長流的日子裡漸漸愛上了自己妻子,也漸漸原諒了梅愛頤。
8
暮色漸漸落了下來,巨大的輪船在海上緩緩前行,梅愛頤透過舷窗望著漆黑海水中的一輪彎月與藺君白談起了許多往事。
十六歲那年的一個尋常冬日,梅慶卿在書房的內室裡休息,梅愛頤則坐在書桌前描摹筆帖。
不久之後,僕人端了熱茶糕點進來,梅愛頤透過珠簾隱約瞧見外頭有一個男子的身影,她認得梅慶卿的副官,身姿遠沒有這般挺拔,於是,好奇心陡起的梅愛頤便起身走了過去。
在掀開簾子的那一瞬間,清雋矜穩的青年男子朝她敬禮,卻又在看清她的模樣時露出了一絲轉瞬即逝的訝然。
少女對愛情懵懂的心思在那一天莫名被靳子聿突然勾起,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可即便如此,梅愛頤也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過自己的心意,且不說當時她以為靳子聿已經心有所屬,便是沒有,她也知道梅慶卿不會同意二人交往,貿然說出的話極有可能會阻礙靳子聿的前途。
於是她便將這年少的歡喜深深藏起,當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秘密虔誠地守護著。
梅藺兩家解除婚約之後,梅家的門檻幾乎要被媒人踏破,梅愛頤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婚姻不由得自己做主,藺君白是最合適的人選,可如今既不能成,那嫁誰都是一樣的了。
只不過令梅愛頤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梅慶卿最後竟將那些顯貴少爺拒之門外,選擇了毫無家世依傍的靳子聿。
梅愛頤不關心男人的野心與事業,也不關心梅慶卿選擇靳子聿是出於何種利害關係的考量,她只記得自己得知結婚物件的那一天,她將自己關在房中,又哭又笑,像是瘋魔了一般。
梅愛頤在成婚的第三年有了身孕,她心中歡喜,想要將這訊息告知正在前線打仗的梅慶卿與靳子聿,可她這邊剛將電話拿起,便有人匆匆忙忙附上來與她耳語。
男人在外拼殺,對家裡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
梅愛頤的母親被梅慶卿瞞了一次兩次之後便開始往軍中安插自己的耳目,目的只是為了知道丈夫的安危。
梅愛頤自母親那兒學會了這招,因此,靳子聿的身邊也不乏梅愛頤的人。
原來,靳子聿昨日在指揮城戰時中了冷槍,因為傷在胸口,再加上流血過多,已經陷入深度昏迷,梅慶卿不願讓梅愛頤擔心,也不想讓敵方瞭解靳子聿的傷情,下令對外封鎖訊息,除了小部分高層將領,其他人都以為靳子聿傷勢無礙。
梅愛頤沒有事先通知梅慶卿便趕去前線,在病房門口,梅慶卿見到風塵僕僕的梅愛頤時,心中頗感驚愧。
梅慶卿上前將梅愛頤攬入懷中,輕拍著她的背以作撫慰。
“真是與你母親一個模樣,不必太過擔心,子聿的傷勢已經穩定下來,過幾日便會醒的。”
梅愛頤眼中爍動著淚花,用軟而低的聲音開口道:“我想進去看看他。”
梅慶卿聞言無奈地搖了搖頭道:“醫生說現下子聿身體虛弱,不便讓人頻繁探視,以免細菌感染傷口,惡化病情。”
梅愛頤眨了眨眼,淚珠從眼角滾了下來,她走到門邊,透過那扇小窗看見幾位醫生與護士正在為靳子聿處理傷口,而其中一位護士正是那萬寧。
那一刻,對於當時不知真相的梅愛頤來說,確實讓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她站在原地想了很久,最後對梅慶卿道:“如今局勢多變,女兒留在這兒不僅幫不上忙反而會給你們增添後顧之憂,既然他已無大礙,那女兒便先回去了。請父親保重身體。”
梅愛頤去時一路風平浪靜,可回程途中卻突降暴雨,司機視線不清,道路又坑坑窪窪,一不小心便出了車禍。
待梅愛頤醒來的時候,人已躺在醫院裡,孩子沒有保住,她溼紅著雙眸沉默了半天,最後決定壓下這件事,因為若是讓梅慶卿知曉她流產一事兒,當日護送她去前線的所有人都有可能要為那孩子陪葬,她不想,也不願讓那孩子背上這樣的罪業。
因為瞞得緊,再加上梅愛頤本就體弱多病需要常常出入醫院,所以梅慶卿與靳子聿的人並未對此生疑,訊息自然也不會傳到翁婿二人的耳邊。
兩年前,梅慶卿病逝,梅愛頤在整理梅慶卿的遺物時,翻看了他的作戰日記。
其中一頁的內容十分特別,並非某場戰役的過程與勝負,而是一段滿帶悔意的文字。
原來多年以前,梅慶卿曾經因為一個錯誤的情報派人放火燒了錦城一富戶的糧倉,那糧倉與富戶的大宅子本有一條防火巷,若是正常,火勢是不會蔓延過去的。
可不幸的是,那天夜裡颳起大風,大火被風推著無情地朝老宅播捲過去,將那裡燒了個精光。
那是梅慶卿平生頭一回懼怕看見傷亡數字,靳家上下五十餘口,不及一場戰役下來的數十分之一,可卻讓梅慶卿不忍細看。
梅愛頤的手開始劇烈顫抖,她看著紙上的那個“靳家”,驟然想起靳子聿某次酒醉時說過的話。
“其實,我不是孤兒,十歲以前,我生活優渥,父母俱在,兄弟和睦,直到有一天夜裡,我在漫天火光中驚醒,四處傳來驚恐求救的聲音,我想跑出去,卻被大火封門。走投無路之下,我想起了牆角的一個小洞,誰知平日裡鑿來偷跑出去玩的通道卻在那一天裡成了我的生路,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我不知道那場火是怎麼起的,可只要我活著一日,我一定要找出放火的那個人,問一問,究竟是為了什麼傷我靳家數十條人命!”
那時的梅愛頤只當他在說些胡話,並未將它放在心上,也從未轉述給梅慶卿聽,可現下一想,這兩件事情便瞬間重疊在一起,組成了極為清晰的一條脈絡,讓梅愛頤想欺騙自己都做不到。
終
藺君白倒了一杯紅酒遞給梅愛頤,她伸手接過,一口便飲了下去。
“自從我發現那個秘密開始,只要我一見到他,那種難以言說的愧意便爬上我的心頭,令我無法呼吸。我沒有辦法想象當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天,我將以何種面目面對他,再加上我身體孱弱,那次流產傷了根本,再無有孕的可能,若是繼續霸著靳夫人的位子不放,那我父女二人可是造了害人家破人亡、斷子絕孫的大孽。我是個膽小的女人,所以我選擇事先逃離,這樣,或許我還能厚著臉皮多活些日子。”
恩愛七年的妻子突然要離婚,一頁日記裡藏著她不能說的秘密
梅愛頤明明淡笑著說著這些話,可藺君白卻清楚地聽見她的心在滴血的聲音。
是年春分夜裡,公海上飄著一艘豪華輪船,它載著一對孤獨的男女駛向陌生的國度,海浪拍打著船身,似乎想要偷聽他們的對話,但舷窗密閉,它什麼都聽不見,也再也不會有人聽見。(原標題:《梅城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