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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元旦,日本新年,那天下午,剛剛從研究室返回,正在準備晚餐時,“咚咚、咚咚”,忽然傳來了敲門聲,會是何人呢?我一邊心裡嘀咕,一邊應著走向門口。

門是開著的,大概是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一位老奶奶穿過門簾,探進腦袋來。我一看,原來是住在對面二樓上的那個老奶奶。還未等我說話,老奶奶就趕緊從口袋中掏出幾個紅包遞過來。“要過年了,這是給孩子們的壓歲錢,我也不知道她們的名字,千萬別客氣”。我一下子有點懵了。

我都不知道老奶奶姓甚名誰,只是在每天早上送孩子們上學、入園之際,看到她總是特別準時地出現在對面二樓的窗戶上,出於禮貌,我教孩子們打個招呼,喊一聲“奶奶,早上好”。孩子們總是很聽話的對著老奶奶,叫上兩聲。只要上學的日子,每天風雨無阻。有時候,我剛出門,還未及下樓梯,就看到了老奶奶已經出現在窗戶上。孩子們看見了,也會好遠的就大聲喊起來“奶奶”。有一次,我清清楚楚的看到,當孩子們喊“奶奶”時,她竟然像小孩子一樣就地跳起來。臉上綻放的笑容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她聽到孩子們的喊聲時,是多麼的高興。

印象中,這應該還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看到老奶奶。花白的頭髮稀稀疏疏,蒼老的臉頰上,到處都是被歲月深耕過留下的條條溝壑,一件灰色棉衣一看就是穿了很多年。看我愣著沒動,她向前湊了一湊,不容我做任何解釋,就將紅包遞到我手裡,一邊說著“新年快樂”,一邊就要退出門外。我趕緊邀她進屋坐坐,但她拒絕了我的好意,蹣跚著就朝著樓梯走去。我一邊也向她道著“新年快樂”,一邊慌忙穿鞋子送她出門,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湧起無限的感慨。

三年多前,我搬到了現在居住的小區,呆了沒多久,因為工作關係,我返回了國內,家人則都繼續留在了日本。有天,妻告訴我說,對面樓上的一位日本老奶奶好像是特意買了一袋橘子送到了我家。我吃了一驚,對面樓上的鄰居,我好像從來都沒有接觸過,怎麼會送東西到家呢?我仔細地詢問了其中的緣由。妻告訴我說,那位鄰居老奶奶是他們在樓下“錢湯”(公共浴池)去洗澡時認識的。妻是英語專業出身,但是蹩腳的日語好像並沒有影響她與日本人之間的交流。她說第一次去洗澡的時候,那位老奶奶就在她的旁邊,出於禮貌,她教孩子向老奶奶打了招呼,於是,慢慢的就熟悉起來。其實雖然說是熟悉,但除此之外的相互之間的交流卻並無再多。

等我返回日本,也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早上送孩子們上學入園時,她便會準時出現在她家二樓的窗戶上。

2

儘管我囑咐了好久,讓她來的時候別再帶禮物什麼的,但她來的時候,還是提了兩袋吃的。她告訴說早上我家小朋友上學之時,她特意等在路口,問她喜歡吃什麼零食。小朋友回答說,爸爸不讓吃零食。所以她買了些水果之類的。我心裡很過意不去,但又無法拒絕。

後來,我才知道,她應該對附近房屋結構非常熟悉,知道我家是和室,所以來時,還特意帶了一個很大的和式坐墊。

吃飯之餘,她告訴我說,她已經80多歲了,搬到現在的住所已經有十幾年了。但是在那之前,她其實也還是居住在附近。現在那個市營“錢湯”(公共浴池)所在的位置,十幾年前是一家理髮店,是她的哥哥經營的,她在理髮店幫忙做了20多年。哥哥去世後,理髮店被拆除,新建了公共浴池。

那天,她來我家,一直在說話,彷彿好久都沒說過話似得。

我家是市營住宅(類似國內的某市經濟適用房之類),除了我住的這棟和對面一樣四層結構的一棟外,還有一棟十多層高巨大的回字形結構住宅。儘管樓高房多,但是實際住戶卻很少。我住的這棟樓,一層十幾戶,四層應該有四五十戶,但是實際居住的只有四五戶人家,對面也一樣。

她告訴我說,幾十年前,這裡新建之時,從未有過一戶的空缺,都是住的滿滿的,到處都是人,一樓的商鋪,有做豆腐的,有藥妝店、書店、兩家食堂、電氣商、美容院等熱鬧非凡。但是現在,商鋪已經全部關門大吉,整棟樓都只剩下幾戶。她根本沒有預料到這裡的今天居然能變成這樣,少子化、老齡化來的太迅速,影響太大了。

我問她自己的孩子及先生情況。她說她結婚三年後就離婚了,養育有一個孩子,孫子剛剛大學畢業,過年應該25歲了,居住在北白川附近(距離我住的地方走路大概15-20分鐘)。雖然兩家之間距離不遠,但是無論是孩子還是孫子,從來都不會來她這裡。特別想念他們的時候,她會去一下,但也不會住,只是看一眼就返回,孩子都大了,有自己的生活,她覺得不方便打擾。

她說,她的這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時光是田中角榮(1972年出任日本首相,同年9月底,訪問中國,簽署《中日聯合宣告》,實現了中日邦交正常化,並與中國建交, 1974年因涉嫌洛克希德一案下臺)任首相時。其時,日本經濟正處於高度成長期,她也正值盛年,在一家保育園做廚師的工作,每年工資都有將近9000多日元的增幅,生活過的非常滋潤。於是,她利用手頭的結餘,貸款買了一處房產,可惜,沒過幾年,田中角榮下臺,進入80年代後,日本經濟的高度成長不再,她的待遇也隨之回落,之前的風光再也無處可尋,房產的貸款壓力與日俱增,直至無力償還,不得不放棄。

如今,她靠著每月10多萬日元的養老金維持著生活,每月房租得付2萬多日元(市營住宅其實並無那麼貴,因為她的住宅的一樓屬於商鋪,十多年前一起租來做點小生意的,如今商鋪早已關門,但租金照付),加上醫療、護理保險費用及水、電、煤氣等費用,所剩勉強維持生計。看著我家開著空調取暖,她說,她平時都不敢開空調。冷了的時候,就早點上床鑽進被窩,但是又睡不著,所以很多時候,都是在電視的聲音中捱過那些黑夜的時光。

我問她白天的生活是什麼樣呢?她告訴我說,她每天早上很早就醒來了,把屋子收拾一下,就等在窗戶邊上。等著孩子們上學的時候和她打個招呼,她說這是她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候,她的孫子都沒有這麼叫過她。

孩子們上學之後,她就出門,去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一杯咖啡兩片面包就是她的早餐。中餐、晚餐,有時候是買個便當,有時候也做點吃的。但是一個人實在也吃不了多少,所以很多時候,就是一個酸奶加點麵包。其餘的時間,她就在附近走走,散散心。偶爾,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做一次護理。很多時候一天到晚,都說不了幾句話。

3

那天飯間,她還講到了她隔壁的鄰居。我告訴她說,那個鄰居我有印象的。當年我第一次搬到這裡的住宅時,按照日本人的習慣,照例應該到附近的鄰居家拜訪一下,但是因為附近實在也沒住幾戶人家,唯一看到對面樓下貌似有人,就冒昧的過去打了個招呼。

那是一個一間房的臨街商鋪,沒有任何招牌,透過兩扇擦的鋥亮的玻璃門,可以看到一位年紀比較大的老奶奶圍著個灶臺,好像在做那種油炸類的食品。我輕輕的敲了一下門,表面了我的來意,順便遞上了一點小禮物。老奶奶客氣的和我說了幾句,我見她忙,也不好多打擾就趕緊離開了。後來經常路過,發現那個小商鋪的確是在做油炸食品的生意,偶爾可以看到有人會去買點。我還想著哪天我也去買點,不過近期好像很少見到。

她說,那個鄰居我永遠也不可能見到了,兩個月前,晚上睡著後就再沒有醒過來。原來她們的商鋪還是老爺爺幫著經營,現在老奶奶過世,老爺爺也無心經營,徹底關了。

她說,到了這個年紀,生死真的就是一秒鐘的事,可能前一秒還活著,下一秒就不知道是什麼樣了。那個老奶奶離世了,至少老爺爺還在身邊,而她哪天要是離開了,不定多久才能被人發現。

聽到這裡,我想起了那天早上孩子們叫她“奶奶”時,她激動的跳,想起了陽曆新年時,她送給孩子們的紅包。我好像忽然能理解她的心境了。

日本截止去年,60歲以上的人口已經超過4300萬,佔了總人口的將近三分之一。像她這樣的,絕非少數。行走在日本的街頭,隨便一駐足,就可以感受老齡化帶給這個國家的衝擊。計程車司機,幾乎都是頭髮花白的老爺爺。而無論是工地還是超市、商場停車場的KB(保安),也清一色都是爺爺級。帶著小孩子漫步在公園,會招徠很多爺爺奶奶的讚歎“かわいい(好可愛啊)”。

沒有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曾經的公園都是荒草叢生。孩子們的不斷減少,很多學校也開始被迫關閉。少子老齡化,不僅讓整個社會出現了嚴重的勞動力短缺,消費減退,大量的繁華的街道,再也尋覓不到曾經的繁榮。整個社會也在無形中失去了活力,沒有了朝氣。

在日本生活久了,會慢慢的發現,少子老齡化並非只是出現在書本、或者是新聞報紙上的一個概念,而是人人都可以實實在在切身感受到的。

那天,送老奶奶回去後,我的心久久的不能平靜,我覺得我很有必要重新思考一下“人”,思考一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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