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託付

張萬貴是我們村裡西南角三隊裡的一戶人家,說是一戶其實也就是他一個人,一個曾參加過朝鮮戰役的退伍軍人,一平常老頭兒。

對他的記憶初始還是孩童時候,那時的張萬貴六十歲左右光景,個頭在村上數一數二的高。黝黑大臉龐,硬氣的花白鬍茬,冷漠的表情,手裡拿捏一杆長長的菸袋,上面拴著一個油膩膩的辨別不出什麼顏色的裝菸葉的小兜子。他站在那裡活脫脫半扇門板的長寬。

因為他性格的古怪孤僻,村裡人很少同他來往走動。他嫌地塊多不容易耕種說要一整塊(村裡都是按土質的好壞每戶分四五六快不等地塊),隊長就給他分了最好的一整快田地。

他有個經常犯瘋病的妹妹,高高個子,黑黑瘦瘦渾身髒兮兮的,經常從我們小學大院前面大路慢慢悠悠走過,從婆家經常來她唯一的親人哥哥張萬貴家。

在二年級開學,我們班來了一個男生,個頭高高的總愛低著頭不笑也不說話。後來知道了他是張萬貴的外甥,他瘋妹子的唯一兒子。現在我是記不得他的名字了,只是奶奶在世的時候叫他嶽孩。我奶奶孃家和張萬貴妹子婆家同村,小村上都姓岳。

有那麼一次,張萬貴像個巨人般站在我們教室門口給老師說話,平時不會笑的主兒黝黑的臉上竟有了些許羞澀的笑。“老師,孩子不學好您就狠狠用教鞭打”——他的聲音沉悶的響亮,有微微的氣喘和咳嗽。人人都知道他在部隊作戰時候落下了毛病。

嶽孩子一直跟著他長大,為了外甥他操了不少心思,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無奈家境和貧窮,他的外甥在新疆娶了媳婦安了家。在張萬貴不在人世之前,攜妻帶子來過一趟看他。臨走,張萬貴給外甥拿了來回盤纏,給了外甥媳婦和孩子見面禮錢。

也許,每個男人都有軍人情結,我父親就經常去張萬貴家串門,逢年過節還會給送過去自家蒸的饅頭包子和一些蔬菜。平日裡耕種收穫時節也會幫助他,父親說他可憐。熟識了,他便給我父親講他自己在朝鮮作戰的事情——在村上誰也問不出他這些經歷來,有些年輕的後生問過他,都被他罵回去。他裝上旱菸袋,猛吸幾口,咳嗽一氣兒,就回憶開來…中國的武器的落後,小米加步槍的戰友們作戰的苦難和堅強…人像被機器推倒谷個子一樣,那也要向前衝,大喊著,拿著紅旗向前衝!還有硝煙散盡後戰場的慘烈場面…他說自己命大,捱了多個彈子沒有臥在小山坡上(陣地,他講的時候說打仗就是為了爭奪個山坡),說著就掀開衣服讓我父親看他滿身的疤痕。

戰爭結束,政府在城裡安排了好的單位給他。他不要!他只有一個請求:送他回家。部隊就遣送他回了村裡。他只帶著部隊頒發給的獎章回來了。他說:家裡穩當,安心,靜慢,不害怕。

後來,我父親引領他去了鄉里,申請了撫卹金。父親勸他,現在有錢了,看看病體吧。他還是如一往一樣固執搖搖頭。

有一天晚上,張萬貴拄著柺杖,也就是一個稍打磨的木頭棍子,來了我家。臨走站起來掏出二百元錢給我父親說給孩子們買點吃的。父親怎麼也不肯要。他大聲呵斥:拿著!你又不是不懂我脾氣!說話間猛烈咳嗽喘氣。父親拗不過最後說:我不能要你的錢,我比你日子好過。我先給你放著,等你需要的時候你再用!

就在這一年裡的冬天,他又來找父親,家裡人給他拿來碗筷讓他吃飯他說吃過了,怎麼也不肯吃。父親說張萬貴是要意思的人,他不會麻煩別人。真的是。母親便給他倒了紅糖水讓他和父親在另一間屋裡說話。那時候小孩子的我就倚在門框上看他們。他自己有些哆嗦的拿出別在腰間的長煙袋,在裝菸葉的黑乎乎的小布袋裡一下一下挖,最後用粗大的手按平眼袋窩,父親幫他點著,他便享受似的猛吸開來。最後,他從破舊的棉襖裡層裡抽出來一個稍乾淨些的布子,一層層開啟——整整一千九百元錢!他說自己老了,感覺錢帶在身邊不妥。他託付給了父親!父親有些意外和驚訝。這份責任令他不安和猶豫,老人家一再託付。父親說:您讓外甥代您儲存吧。張萬貴搖一搖頭,沒再說話。

張萬貴死了,就在深冬的一個晚上…他自己穿好了壽衣帽鞋子…自己早就給自己準備好了棺木…父親和鄰里把他安葬在他挑選的田地裡,連同他不離身的菸袋和裝菸葉的小布袋,還有部隊發給他的軍功章。

父親幾番打聽有了張萬貴外甥的地址(那時候村上家裡還沒有安裝電話),給他外甥發了電報,說起了託付二千一百元錢的事情,讓他必須來一趟 張萬貴外甥回到村裡去墳上跪拜祭奠燒了紙錢。

父親把老人外甥叫到家裡,拿出來老人的畢生託付——一千九百元錢和另二百元給了老人的外甥。

送走張萬貴老人外甥,父親長長快快舒了口氣,回到桌前喝了一大碗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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