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之前，是一群人。我在老家過春節，小飛飛在石牌租房子，租了個頂樓，蓋鐵皮瓦，便宜，可以撐到我從湖南迴來。我回來的時候，在石牌的巷子裡左繞右繞，火鍋店，滷味店，快餐店，雜貨店，煤氣店，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上了頂樓，發現跟人合租的，門對面的門前有雙紅皮鞋。小飛飛說是一對男女租的——推開我們的房間，一地都是床，打的地鋪，睡了四個人，就像有四個人掐了我臉一把，一下子感覺就不好了。

一個人走，走到棠下，在馬路邊找房子，找到第二條巷子，就找到了出租屋。單體樓，四樓，一房一廳一廚一衛，就這些。在西窗前望了一眼，下面是個小綠化地，旁邊是高樓，外邊是中山大道，上下班方便，就這個理由，已經足夠了。小飛飛從石牌過來幫我，買床買凳買鍋碗瓢盆和桶，安頓好了我，才去石牌。是的，就那樣一別，十幾年沒見過面了。 有一回小飛飛在電話裡找過我，要借錢，數額很大，要養肥九十頭豬。我沒能力，沒能力就沒交情，哪怕我念念不完，彼此珍惜，卻無能為力，最後也只得落個碎碎念以慰情懷而相忘於江湖的宿命了。 那是一個奇怪的年代，或者整整一個時代都不成文。很多很多的一個人，從一個人的家鄉出發，懷著一個念想，走著這一條路，然後就進了這個城。在腦子裡賺錢是點鈔機一樣飛快的，在生活中掙錢是一張一張打口水慢慢數的。不管怎樣，有個工作，人就有了著落。單位裡的其他人也是一樣，一個人上公車，一個人走人行道，一個人打卡，一個人坐在位置上，一個人應付著一個人的事。我們習慣了沒有情感交集的交往，遵守程式，按部就班，迎來送往。偶爾有點小心眼，也沒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去呈現和表白。地域、地位、學歷、財富、外表……每種東西，不管虛構或現實，都是一道牆，一道溝，一座山，去翻越、跳躍、攀爬，無論是什麼解決之道，都費勁。何況，我們心裡有個溫暖不滅的觸手可及的又隱隱約約的家鄉。我們沒有想到過要留下來，沒有想到過會留下來，我們的心向著家鄉，總以為回家指日可待。若干年後，面對城市的繁華和生活的需要，才知道自己當初有多麼固執和愚蠢。

未來很遠，往事不想。 一個人住在棠下城中村擁擠的樓林裡的一個四樓，最愜意或者最能抒發感情或者可以令人忘我的，就是開啟在地攤上淘來的折價音響，然後聽《二泉映月》。在那麼一個瘋狂發展的年代，每個人莫名其妙的卻都有一顆與阿炳相通的心。當琴絃顫動如毛筆拖過平靜的水面帶起漣漪忽大忽小的向四周漾起的時候，會感覺到明月、清風、思念、故鄉攪在一起，竟是一種溫馨、綿甜和失去的味道。關上燈，關上門，一個人立在窗前，腦袋裡沒有任何的雜念，看著燈光點點的斑斑綠地，把自己看成了一個雕像。天涯海角，關山重隔，明月大地，都可以交融在一起，但我不能把現實同夢幻揉在一起，以神的法力通往逍遙。我只能在外面的世界裡看著外面的世界，讓扭曲的、崎嶇的、空虛的、尖叫的，都淹沒在音樂裡，像一條離家走遠了的狗，面向著蒼茫，未來只有一條迷惘的路。但不管怎樣，生命不會因孤單而失控，也不會因貧窮而放棄，父母的囑託，自己的諾言，就像這夜之月光，無論蒼白冰涼破碎，都帶著希望。 一個人的夜晚，音樂就是淨化劑。然後只有音樂，人生仍是單調和無聊的。我也生來知道，我只是一個趕上了機會，離家來嘗試改變命運軌跡或固有社會角色，冥冥中能有幾分把握，沒有任何答案。整個時代都在摸著石頭過河，我們只是在附和著，在樂於隨波逐流。這個時候，我不再是我，而是一群尋夢的人，在火熱的南方，以不同的形式向著高度一致的目標挺進。無論什麼樣的方式，都不能阻擋或熄滅我們改變自身現狀的慾望。我們雖是自發而來，卻要在這裡一起承當，不離不棄，共育芬芳。未來很美好，美到什麼程度，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以不同以往，我們已經在開始蛻變。而掩飾這種變化的最好道具，就是酒。廣州，棠下，任何一條有燈光的街道，都少不了有酒可喝的地方。

酒不挑地方，心情不挑地方，酒跟心情，天生一對，只是，歡樂短暫。 棠下牌樓對面就是一個巨大的露天廣場，有超市，有食街，也有烤羊肉串的路邊攤，燈光明亮。來的都是陌生人，而把心情和酒勾搭在一起的是彈著破木吉他的流浪歌手，《流浪歌》《一封家書》《小芳》……一杯酒一張臉一個眩暈，一個吆喝一杯酒一聲嘆息，陌生人熟悉的聲音，陌生建築熟悉的燈光，看著一杯酒，何必管他什麼痛快的還是悲哀的，通通一飲而盡自己買單才是英雄！在狂歡的廣場，我們不再是個體，而是聚集成了一個巨大的泥沼，與車馬水龍相互映照，我們，他們，都已經蕩然無存，只有聲音充斥的世界。在光影裡，我們就是樹樹條條，我們在瘋狂，我們在成長，我們已與疼痛無關…… 我非常喜歡把酒狂歡的樣子，他們老是覺得我醉了，然後各自顧各自，各個狂歡。酒杯之中，明天可以放一放。是的，為什麼不放一放？活著就是精彩，才不要一味去深究過去和未來。而只是音樂響起，是的，誰放的音樂？《故鄉的原風景》，像一隻停下奔跑的兔子，像風中的蘆葦葉子，像安詳的老頭牧歸，像一張佈滿皺紋的笑臉…… 月亮不見了，聲音不見了，一切都在消失和隱退。別吵我，我在荒原裡朝著溫暖的故鄉走著，像一隻落單的麋鹿…… 2016/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