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字寫得非常好。小時候,每到年關,我們家是最熱鬧的。全村人陸陸續續跑到我家來,請爸爸幫他們寫春聯。
農村的冬天總是特別寒冷。爸爸每天早早起床,生一盆木炭火,把一間小屋子烘得暖暖和和的。
爸爸有個竹筆筒,裡面常年插著五六支毛筆。那筆桿不是黑色,便是棕色,有比大拇指還粗的,也有像筷子一樣細的。而筆頭有的粗而圓長,有的尖而細長,爸爸說它們有用狼毫做的,也有用羊毫做的。我全然不懂,只見那筆鋒已不怎麼圓潤齊整,可是爸爸寫出來的字,卻很好看。
爸爸擺好毛筆,給墨盒裡倒一些墨汁,就這樣開工了。我總是喜歡陪伴在爸爸身邊,一邊幫他的忙,一邊看他寫字。爸爸習慣寫行書和隸書,尤以隸書見長。而左鄰右舍都喜歡他的隸體字,比起那些龍飛鳳舞的草書,大家認為爸爸的字好認而且美觀。
“張老師,哎呀,我來得早,是第一名!”村東頭的何叔叔急火火地走進來,胳肘窩夾著一卷紅紙,笑著說,“早早來一寫,一會兒上集賣菜去呀。”
爸爸正貓著腰,“這是昨晚上隔壁他爺拿來的,把這兩副一寫就給你寫。” 一邊低頭書寫,一邊搭著腔,“先坐那兒烤火。”
爸爸認認真真寫完了,抬起頭來問:“你寫幾幅?”
“寫四幅,樓門上一副,上房門上一副,廈子門上一副,後門上一副。”
“嗯,兩副大兩副小,你這兩張紙可能欠點,不夠了我這裡還有紙。”爸爸拿起刀片裁紙,同時指著桌邊一本厚厚地揉皺了的書說,“你看選啥內容?”
何叔叔將書本拿起翻了翻,嘆道:“我也不懂,你是行家,你給咱選!”
於是,爸爸接過書,一頁頁按字數從裡面選。這是爸爸幾年前專門買的一本書,裡面收錄了好多對聯。爸爸選出一副,指給他看,“你今年有喜事,要出嫁閨女,這副十個字的寫在樓門上,好不好?這幅九個字的給上房門上寫,廈子屋有娃她婆住,寫這副合適著哩,後門上選這副七個字的,咋樣?”
“好得很!就按你選的寫。”何叔叔說著,轉過頭,一隻粗笨的手掌在我頭上摸了摸,“鋒娃,你咋不學你爸寫字呢?”
“我……我寫不了,提不起筆來……”
“好好跟著練呀!”
“嗬,還有人——比我來得早!”村西頭的牛老爺爺,佝僂著身子,顫顫巍巍地進來了。
“爺,你咋不讓娃來呢?”何叔叔高聲問。
“娃們還都沒起來呢,我沒事,就當逛哩。” 牛老爺爺說著,坐在了火盆邊。
“爺喲,給民利寫完,就給你寫!”爸爸筆頓了頓,抬起頭來說。
“不急……不急,咱建華的字——寫得好哪。”
我幫何叔叔把寫好的春聯,一副接著一副拉直拿出去,擱在臺階地面上,用木棍或小磚塊壓住兩頭——爸爸叮囑過多次,怕被風颳起,墨汁亂流,把字給毀了。
“民利,你先走,等晾乾了,晚上你回來再取。”
何叔叔前腳剛走,後腳就有村後兩個人來了。爸爸就這樣一家接著一家,一副接著一副寫。而我就守在旁邊,不是按壓、粘接紙張,就是晾曬、收卷幹了的春聯。
爸爸給了我一本字帖,抽空教我練字。可是我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沒學寫幾個字,手腕就又酸又痛。我不止一次問爸爸:“為什麼我總是提不起肘來?”
爸爸總是笑著說:“娃娃,這叫懸肘,你得好好練,堅持練,‘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爸爸寫春聯最忙的時候,是在除夕前一兩天。好多人家因忙於置辦年貨什麼的,尤其是做生意的人,都集中到這時候來寫。狹小的屋子裡常常圍滿了人,大家說說笑笑、進進出出,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只要天氣好,太陽曬著,又沒有起風,爸爸總會把大方桌搬到院子中,暢暢快快地寫個不停。有時候,有人家派跟我一樣大的小孩子拿了紙張來,擱在那兒就跑去玩了。有時候,有人家還因為有老人過世,沒過三年,卻拿了紅紙來,爸爸懂得規矩,總是讓重新去買黃紙來寫。
爸爸有時忙得連飯都不能按時吃,可是他仍然樂此不疲,堅持為大家義務寫春聯,不收一分錢。而我們家的春聯,爸爸經常是要到除夕晚上,給大家都寫完了才寫。他常衝我笑著說:“鋒娃,你好好練字,今後咱家的春聯由你來寫。”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爸爸為人們寫了十幾年的春聯,後來大家漸漸都習慣於買印製的春聯了。那紙質不僅鮮豔,還有漂亮的圖案裝點,字跡看起來金燦燦的,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
爸爸終於輕鬆了。可是我家的春聯,還是一直由爸爸自己寫;而村上誰家遇有紅白喜事,還是叫爸爸去給寫對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