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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白晨和林飛站在火車站前的噴泉廣場,宛如熟悉的電影鏡頭:冬天的風從北呼嘯到南,人流從東奔湧向西,在充滿動感的佈景裡,他們面對面地凝視著。

18分鐘前,白晨從清早空蕩蕩的巴士上跳下來,在離出站口還有幾十米距離的地方停住。她知道自己不該來,可抑制不住內心的請求。她倚在噴泉池外的圍欄上,望著出站口,半年前分手的情形在腦海迴旋:林飛在站臺上一路狂奔,追趕她乘坐的火車……

昨晚,白晨打電話給林飛的姨媽,說要取回寄放在那的東西。“林飛明天早上7點的火車到,要不,你過來一起吃午飯吧?”這個時間點到達的這趟列車,白晨再熟悉不過了,她頭腦發熱地決定去接他。

18分鐘後,林飛提著一件簡單的行李,頭髮剃得出奇短,目不斜視地從白晨眼前走過。她來不及細想,他怎麼瘦到自己差點認不出來?他為什麼沒有認出我來?幾乎是用小跑跟了他幾十米,才終於伸出手中被捲成筒的報紙輕敲了下他的頭。林飛木然地轉過身,像蓮花出水般逐漸綻放出喜悅,咧嘴笑了,“你怎麼來啦?”兩隻手很自然地握在一起。

(二)

對白晨來說,所有的感情緣起於一場雨。秋天的那場雨突如其來,沒帶雨傘的白晨被困教室,以抄寫歌詞打發時間。而林飛那天因為失敗的化學測驗,心情低落,不願回家。白晨漫不經心地隔著大半個教室送去幾句安慰。末了,林飛遞過一把黑色雨傘,“一起回家吧!給你打”看見傘的主人在雨裡,過意不去的白晨很快將傘柄伸過去,“要不,一起吧?”

那天,白晨才知道,原來他們每天都走同一條路上學放學。也是那天,白晨的心裡種下了一個清挺而乾淨的影子。戀愛之後,白晨問,“如果那一次我並沒有把傘給你呢?或許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吧?”“我可是算準了你會給我,我才先把傘給你的哦。”林飛大笑說,“一切都是預謀。”

(三)

白晨感覺自己冰涼的手指被林飛緊緊握住,他的手還是那麼堅強有力。她環視著眼前諾大的車站廣場,腦海裡像播幻燈片似的回放著多年來在這裡上演的分別和重逢。想哭,卻故作漠然,延續著青春期的倔強。這座城市的公車破破爛爛,發動的剎那,有一種被搖散架的感覺。林飛一隻手環過白晨的腰,一隻手搭在吊環上,多年的習慣。

“嗯……我還是不在姨媽家吃飯,拿了東西就走。”白晨說完抬起頭,看見林飛的眉頭皺了一下。

“為什麼?”

“你覺得合適嗎?”白晨拼命壓抑的淚水竄進眼眶,她不斷深呼吸,成功地把它們吸回眼底。

林飛嚴肅地抿著嘴,過了好幾分鐘才開口“吃飯了再走,好嗎?”

(四)

雖說是預謀,愛情真正開始卻是三年以後。

嶄新的大學生活剛開始,白晨便患病住院。聽到訊息的林飛,抱著一件被捆成圓筒狀的棉襖,坐了一晚上火車去看她。服用了幾個月激素的白晨身形浮腫、眼瞼耷拉,已經習慣不去照鏡子的女孩面對突然出現的林飛,慌了手腳。

“你知道,我給你帶什麼來了?”林飛完全無視白晨的變化,興奮地拍著手裡那件鼓鼓囊囊的棉襖。

白晨一言不發地半躺在病床上,揣度自己丑成了什麼樣兒,揣度林飛看見現在的自己是否正壓抑著巨大的失望?

“喂,猜猜看啊!”林飛晃了晃白晨的手,這是第一次碰她的手。白晨下意識地把手挪進被窩,看了一眼那件奇怪的棉襖,“猜不到。”

“算了,看在你生病的份上,不消耗你的腦細胞啦!”林飛解開綁在棉襖上的繩子,攤開來,裡面竟裹著一個保溫飯盒。

“好吃的東西?”白晨被逗笑了。

“還記得高三時,你說,想考北京的大學是為了每年都可以看到紛紛揚揚的大雪麼?”林飛一下掀開保溫飯盒的蓋子,裡面是晶晶亮亮的凝固成一大塊的雪。他從被窩裡拉出白晨的手,在雪上輕輕點了點,開懷大笑,“怎麼樣,北方的雪比家鄉的雪更冷吧?”冰冷的感覺透過指尖流進白晨的心裡,凝成這一生最暖的溫度。

(五)

林飛的兩個表哥先後結婚,姨媽獨居。因為她家離白晨就讀的大學和後來的工作單位都不遠,因此,在異地相戀的這些年,林飛一放假,便飛奔至姨媽那兒,其實是為了去找白晨。等到假期來臨,倆人再一道坐火車回家鄉。

分手半年之後,白晨和林飛再走上這條熟悉的路,五味雜陳。雖然她的手還握在林飛的手裡,兩個人的未來卻已不在同一條路上。

林飛的姨媽殷情地招待白晨,給她夾菜,嘮家常,似乎對他們的分手一無所知。

半年前,也就是分手前一個月,白晨辭職考研,她從單位宿舍搬了個大箱子和幾條床單寄存在姨媽家。那時候的白晨完全沒有料想到今天的結局。否則,她會偷偷留下林飛給她的信,還有那些裝滿了快樂的影集。而現在,面對著林飛,這些舊物,白晨想要也不能要了,“你要麼留著,要麼丟了,都可以。”林飛沒有說話,拿著積壓已久的床單去洗。白晨望著水池邊的背影,想起那年聖誕,這個人千里迢迢送來的一飯盒雪,終於撕破堅強的面具,伸出手臂緊緊抱住他,靠在最熟悉最溫暖的後背,她蓄積太久的淚水嘩啦啦地往下淌。想對他說,永遠不分開,好嗎?可另一個冷酷的聲音卻說道,“林飛,吃完飯,我就走了。”

林飛一把將床單砸進水池,轉身拉住她,“為什麼?你一定要這麼殘忍!”白晨努力收回那些還沒有來得及流出的眼淚,縫合好堅強的外殼,對自己說,我只是不想成為他一輩子的暗傷。

(六)

大學畢業後,因為白晨拒絕隨林飛出國,林飛選擇保送本校研究生,白晨留在她讀書的城市工作。每天通數次電話,一週寫一封信,兩三個月見一次面,似乎什麼也沒改變。只有林飛知道,其實,很多事都在以一種逐漸堆積的方式作不可逆轉的改變。母親一年前從高中老師那兒聽說了白晨有久治難愈的慢性病,以斷絕母子關係來脅迫他放棄所愛。

白晨也不再是那個只關注書本和愛情的小女生,她的朋友越來越雜,打扮越來越入時,工作越來越忙,話題越來越多,林飛覺得遠在千里之外的自己除了侷限於語言傳達的愛,連遞一杯熱茶都是不可想的奢侈。在博士論文的強壓之下,林飛日復一日地穿著白大褂呆在實驗室裡,任憑冰冷的器具鈍化自己全部的感覺:對白晨的思念、愛情和親情的糾葛以及對未來的恐懼和不確定。

有時候,林飛拿起電話,想順著白晨的開心說下去,卻忽然被悲傷尷尬地卡住。好不容易,盼到放假,他變著法子帶白晨出去玩,爬山郊遊,一天也不閒著,他希望在自己所能掌控的日子裡讓她感到幸福。

可那天,白晨卻當街甩了他的手,“林飛,你不能總扮演我的玩伴。”說完話的白晨看見林飛眼睛裡明亮的光芒倏地滅了,懊惱地解釋,最近工作壓力特別大,期望他可以更成熟一些,懂得替她化解,畢竟她需要的不總是學生時代的玩耍,他們也不能永遠生活在無憂的校園。

林飛孤立在一旁,對她的解釋顯得很麻木,誰不是在獨自承受著壓力?他忽然頓悟,作為一個沒出校門的懦弱書生,他傾盡所有,其實也給不了白晨真正需要的。

那年春節,林飛的母親找到白晨,長談了一次。白晨恍然明白了長久以來的困惑,林飛明亮的眼睛為什麼蒙上了悲傷的陰翳,電話的那一端為什麼總是陷入沉默。即便,她真的可以忽略一位母親痛心疾首的哭訴,可以忽略自己內心的驕傲,她也做不到讓林飛忍受長達一生的煎熬。於是,她決定放棄。

(七)

白晨拉過林飛的手,擦乾肥皂泡,背上包包,“我先走了,你不用送。”

林飛追出來,一把拽住她,剛要說話,聽見姨媽在陽臺上喊,“下雨啦,也不拿把傘!”

很快,一把黑色雨傘撐在白晨的頭頂。多少年了,她柔柔弱弱地活在這把傘的庇護之下,現在,她下定決心要勇敢地走出去。

車輛喧鬧地駛過溼漉漉的街道,白晨覺得自己和這條街一樣孤獨,在繁華的表面,獨自走向遠方。她安靜地等著車,等一路可以讓她逃避孤獨的車。白晨上車前,林飛收起雨傘遞給她,彷彿是很多年前,他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把傘讓給她,“給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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