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一個律師朋友講的故事。
老何是個律師,剛剛在街上掛出自己的牌子,正是要大展雄圖的時候,老孃卻在這當口病倒了。沒奈何,老何只能一邊忙案子,一邊抽空到醫院照顧。
來了幾天醫院,隔壁病房的一對小夫妻引起了老何的關注。女的很漂亮,但面色蒼白,帶著嚴重的病色。男的一副憨厚相,把妻子照顧得很好。本來這也沒啥特別的,可老何卻從護士口中聽到一個特別的訊息。要說人倒黴,沒有比這更倒黴的了。咋的?原來他們是剛成婚的小兩口,頭天晚上進的洞房,第二天新娘就病了。然後從鎮衛生院一路輾轉到了這裡,一查,新娘患的竟是一種不治之症,醫生已經下了判決書,最多能活六個月。也就是說,這對小夫妻這輩子註定就只能做一晚上的夫妻了。
這天,老何看完老孃出來,剛好見隔壁那位倒黴的新郎坐在走廊上,雙手捂著臉,頭髮亂蓬蓬的,一副沮喪透頂的模樣。
老何在他旁邊坐下,跟他套起話來。一來二去,兩人就算認識了。新郎家裡的小名叫四狗,娶的是鄰村的二妞。四狗家的家境在他們鄰近算是好的,辦這門親事,他已經花了十來萬,沒想到剛度過了一個洞房花燭夜,老婆就得了這絕症,從鄉下到這裡,醫院費又花了十來萬,幾乎把家底都掏空了。
說完了,四狗眼眶溼溼的,露出一臉苦笑:“也不知道我祖上造了什麼孽,老天爺要算到我頭上。你說,這世上還有比我更倒黴的新郎官麼?十幾萬塊錢買個一夜夫妻,死了還得花錢埋她……”
老何說了幾句同情的話。四狗的不幸遭遇觸動了他的職業神經,他習慣地用法律思維沉思了片刻,心中一動,問道:“你們登記了麼?”
“登記?”四狗搖搖頭,“還沒有,我們那裡都是先拜個堂,登記以後再說。”
“有解救!”老何眼睛一亮,輕輕一拍大腿,“這就是了,你們還沒登記,在法律上仍不是合法夫妻。這就是說,在法律上,你完全可以不承擔這個責任和義務……”
四狗聽著,也是眼睛一亮:“真的?”接著眼神又黯淡下來,一聲嘆息,“可我們到底拜過堂了呀。在鄉下,拜了祖宗,入了洞房,那就是兩口子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沒辦法。你要不認,以後也不會有哪個姑娘敢嫁你了!”
老何微微一笑,點點頭:“小夥子,你還是不太理解呀!你那是習俗,咱講的是法律。”他當即耐心地當場給四狗上了一堂普法課。
四狗聽了半晌,似乎仍然有些半懂不懂。不過,臉色卻變得猶豫閃爍起來,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啜嘴,一會兒嘆氣。
老何又想了想,突然靈感一動,說道:“小夥子,你有沒有想過,你老婆知道自己有病,所以才跟你結婚的?”
這話一說,四狗一驚,茫然地搖搖頭。老何於是詳盡細緻地給他分析起來:四狗家家境在當地數一數二,四狗人好老實,而他老婆家屬於貧困家庭,如果想要嫁人治病的話,四狗無疑是最佳人選;其二,媒婆只跑了兩次腿,他們只見了一次面,女方就把婚事決定下來了,而且一直催著他趕快選日子成親,這足以證明女方家是有預謀的。
四狗聽著聽著,臉色漲紅,接著變得一片鐵青。突然,他猛地站起來,大步走進了妻子的病房,老何急忙也跟著進去。
只見四狗氣憤難平地站在妻子病床前,大聲責問:“你老實告訴我,咱們成親前,你是不是知道自己得病了?你們家是不是故意來坑我?”
四狗的妻子二妞的臉頓時慘白如紙,眼神驚恐地望著四狗,說不出話來。四狗狠狠地一跺腳:“你說呀!到底是不是?有你們這麼坑人的嗎?”
二妞移開眼光,望著別處,眼淚一下從眼眶裡溢位,順著臉龐滴到了枕頭上。四狗氣鼓鼓地瞪著,兩隻拳頭握得緊緊的,卻沒有再逼問了。
沉默了好久,二妞帶著哽咽的聲音說道:“四狗,我對不起你……這是媒婆出的主意,我爹和我本來也覺得不能害人,但我爹實在沒有錢給我治病,我也不知道,我這病原來治不好的。要是曉得治不好,說什麼我也不能害你啊!”
四狗聽罷,憤怒地吼了一句:“我打死這個老媒婆!”
二妞擦了擦淚水,平靜下來,說道:“四狗,你回去吧,別管我了,就當咱們沒成過親一樣。我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不會怨你,真的!我欠你的,下輩子再還你吧……”
四狗沒有說話,只是胸脯在激烈地一起一伏,咬了咬牙,一扭頭走了出去。
老何跟著出來,拉他在椅子上重新坐下,說道:“你瞧,我猜得一點兒沒錯吧?嘿嘿,類似這種不道德的伎倆我曾經遇到過。”接著,他給四狗出主意,告訴他,他這樁婚事,有故意欺騙的成分,在法律上有詐騙的嫌疑。對四狗最有利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是,他們還沒有登記,不是合法夫妻。四狗不但沒有承擔做丈夫的責任和義務,而且可以向女方家追回彩禮和醫藥費,甚至可以要求他們賠償自己的精神損失。
四狗聽罷,沉默不語,臉色忽陰忽陽。抱著腦袋想了半天,他喃喃說道:“這樣不太好吧?怎麼說,我們也是拜過堂的,而且、而且,也真做了一晚夫妻……”
老何一聽,簡直感到有些不可理喻了,不禁提高了聲音:“你怎麼老想著拜堂呢?這根本是兩碼事!我可以用腦袋擔保,你這個官司百分百可以打贏!”
說罷,他摸出一張名片遞過去。四狗接過一瞧,驚訝地說:“原來你是律師?”
老何點點頭,說如果他有什麼法律上的需要,隨時找他。四狗拿著名片,又怔怔地出了神,自言自語道:“我就恨那個媒婆,害得老子……唉!”
老何要走了,拍拍他肩膀道:“你恨誰也不打緊,但要記住,千萬不能意氣用事,一步步按照法律走,要相信法律,要不然,會適得其反。”
四狗信任地點點頭,說如果需要,就會打電話找他。
回到律師事務所,老何顯得很興奮。他是個半道出家的律師,自己的店剛開張,正是迫切需要在這個城市打響名頭的時候。四狗這樁案子太特殊了,他只要接下來,然後請上幾家媒體,炒上一炒,他也就算揚名立馬了。
第二天,當老何來到醫院的時候,卻發現四狗不見了。
他以為四狗臨時出去了,誰知左等右等,還是沒見人。老何忍不住走進去,問床上的二妞:“請問,您愛人呢?”
一問,二妞立時淚如雨下,扭過臉輕輕說了句:“他回去了……”
老何哦一聲,退出來,不由自主地皺皺眉頭,心想,鄉下人畢竟是鄉下人,腦子裡沒有多少法律觀念。他擔心四狗是跑回去找女方興師問罪,說不好,雙方可能還會打起來。又擔憂他們雙方悄悄地私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那還用他這個律師幹什麼?
到了下午,老何再去醫院時,聽見那裡炸開了鍋。原來二妞也不見了,她身子那麼弱,誰也沒注意到她竟然跑出了醫院,而他們還欠著醫院一萬多塊錢呢!病房裡一屋人,院長也來了,衝著一幫醫生護士發脾氣。
老何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他憂慮的是,二妞這身子骨,一個人跑去外面,能活過幾天?而二妞一死,這個案子的轟動性恐怕就得大打折扣了。就等於女主角還沒開場就完蛋了,這齣戲還怎麼唱?
晚上,老何坐不住了,儘管老孃在醫院有人照顧,他還是特地跑了一趟醫院。這一來剛好,碰上四狗急匆匆打外面回來。
老何急忙一把拉住他:“你老婆跑到外面去了,快去把她找回來吧!”
“什麼?”四狗大吃一驚,“她跑出去幹什麼?”衝進病房一看,果然見床上空空的。他扭頭又衝進護士值班室,大聲咆哮起來:“你們怎麼做事的?我老婆跑出去也不知道!告訴你們,如果她出了什麼事,我要告你!”說罷,他飛快地跑下樓去。
過了一晚,老何早上來醫院,特意先到二妞的病房看了一眼,見二妞已經被找回來了。半天的工夫,糟蹋成了一個叫花婆似的,臉無血色,奄奄一息的樣子。四狗正手忙腳亂地給她抹臉、梳頭、擦腳。
四狗一邊忙乎,嘴中一邊喋喋不休地呵斥:“我要是找不到你,你就是死在外面也沒人知道。你跑什麼呀?我又沒說不管你,你以為我就這樣扔下你了吧?你還害得我不夠呀?”二妞怔怔地聽著,像傻了一樣,只知道流眼淚。
老何在外面等了一會,四狗出來了,就拉他坐下,責備道:“你跑回家是不是找媒婆算帳去了?哎呀,我告訴過你,一步步都得按法律程式走,你這麼於事無補!”四狗疲憊不堪地嘆了口氣,說:“我哪有時間去找媒婆算帳?我這趟回家是拿錢的。”
老何意外地哦了一聲,接著問他,想清楚了沒有,準備怎麼解決他的事?
四狗煩悶地撓著頭髮,眼皮幾次差點要合上了,說道:“我現在頭腦亂得很,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何律師,您讓我好好想想吧。”
老何點點頭,提醒道:“你要抓緊,因為你老婆的病說不準,隨時都有可能……人一走了,事情就要麻煩得多。”
四狗默默地點點頭,然後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又過了幾天,在醫院裡,老何看見四狗仍舊像過去那樣,跑前跑後地細心照顧著二妞。他天天都提醒他,如果想要挽回損失,就要趁早拿定主意。可四狗依然是猶豫不決,除了唉聲嘆氣,自怨自艾,什麼話也不說,好像真有點自認倒黴了。
老何的老孃已經可以出院了,他把老孃接回家後,還不忘天天往醫院跑。這天,當他來到醫院的時候,發現二妞的病床已是空空的,兩人都已經不知去向。
老何大吃一驚,跑去一問護士,原來他們昨天下午剛剛出院了。這回兩人是一塊走的,而且結清了所有的費用。
老何又喜又憂。四狗應該是想通了,他讓老婆出院,估計是要送回孃家去。但就是不敢保證,這個四狗會不會照他說的話做,是不是記得找他。
事情到了這,老何只能耐心地盼著四狗打他的電話了。
過了兩天,四狗還沒有電話打來,老何不禁有些心急起來。想來想去,他往醫院打了個電話,試著問問醫院有沒有四狗的地址。
結果讓他十分意外,二妞早上剛剛回來了,而且,也是四狗送來的。老何頓時喜憂參半,四狗肯再送二妞入院,看來四狗已經獨自去找過女方家了,而且他們雙方可能已經協商好了什麼。倘若是這樣的話,這案子也就沒什麼轟動價值了。
他立刻丟下手上的活,風風火火趕去醫院。找到二妞的病房一看,果然見到她好好地躺在床上,四狗卻不在。
看了看二妞,老何感覺很驚訝。不見兩天,二妞的病彷彿一下好了許多,儘管仍帶著病容,但整個人看上去顯得很明亮,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穿著紅豔豔的衣服褲子,原本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竟然也有了些紅暈,眼睛裡一掃往日的晦澀哀傷,閃著活潑動人的光澤。
老何怔了怔,笑著問:“您看起來好多了,您愛人呢?”
二妞一聽,臉上露出了好看的笑容,有些嗔怪地說:“他呀?出去買東西了,我不讓他買,用舊的就行了,他非要買,說這麼多錢也花了,也不差這兩個錢……”
她臉上帶著笑,一邊說,眼裡卻靜靜地流下淚來。然而臉上卻沒有絲毫的難過,反倒是洋溢著一臉的幸福。
老何暗暗稱奇,坐在走廊裡等四狗。過了一會,四狗從外面大步走了回來,手上提著一個大袋子。
老何喊住他,急迫地問:“小夥子,你是不是找過女方家了?談得怎麼樣?”
四狗笑了笑,說確實是陪老婆回了趟孃家,但什麼也沒談,因為鄉下有個習俗,新娘子婚後兩天要回孃家住,他們已經是遲了。
“是這樣呀?”老何沉吟一下,“你……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四狗淡淡地說:“我知道,再多錢也是治不好的,但總不能丟在家裡等死吧?怎麼說,我們也是拜了堂的,到底做過一夜夫妻,錢花了就花了吧,以後再掙。”
老何不敢相信地瞪圓了眼,心裡好一陣子失望。他苦苦等待著這個機會,想不到他就是死鑽牛角尖轉不過來,看樣子,居然要當定這冤大頭了。這麼一想,他簡直有些氣憤了,說道:“小夥子,你這樣做真的是有情有義,我很佩服。但從我這樣一個法律工作者來說,我並不支援你這樣做,因為這樣對你真的很不公平,在今天這個社會,每個人都應該根據法律得到自己應得的權利……”
四狗低頭頭,聽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好一陣,忽然間憤憤不平起來,生氣地打斷他的話:“法律法律!什麼都講法律,難道就不能講點良心麼?”說著,他氣憤地回頭一指病房門口,眼睛立刻溼了,“她也就幾個月的命了,我呢?還能活幾十年,還有什麼值得跟一個快死的人計較的?何況她還是我老婆,我就想讓她高高興興過完剩下的日子,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一回,也不枉我們做過一夜夫妻!”
說完,他從懷裡摸出兩本紅彤彤的本子遞過來。老何接過來看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這兩個紅本本,竟是他們的結婚證。
四狗把結婚證接回來,“啪嗒”,結婚證上掉了兩滴淚下來。他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塞回到懷裡,抬頭說道:“何律師,說起來也要感謝你,是你提醒了我,我們現在是合法夫妻了!”說罷,頭也不回地邁進了妻子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