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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那年,正月的一天,村裡個子高挑、身材瘦削的二叔,一面遠遠說著話,一面挨家挨戶地送磁帶,等散到我家時,他送過一盤磁帶,我才聽清他口裡說的是,給你們每家發一盤磁帶,沒事放著聽聽啊,不然擱在家裡時間長了,就壞了,放不出來了。

他送給我家的,正是一盤叫作《小辭店》的磁帶,還是(上),(下)他又順手送給我們隔壁家了。

從此後,大正月裡,有事沒事,我們兩家,便聽磁帶裡,一男一女,一遞一聲,在那裡悽悽切切地唱,大人們聽得一往情深,我們小孩子就只聽個熱鬧,因為不知道唱的什麼。後來斷斷續續聽大人們說劇情,不久又看電視劇,才知道原來說的是個愛情故事,故事發生地竟然就在我們縣城隔壁的三河鎮,離我們這裡,也就半小時的車程。

故事說的是,在清末民初,家住三河鎮二龍街一個叫柳鳳英的賣飯女,開了一家客店,名喚小辭店。柳鳳英的丈夫好賭成性,沒日沒夜地在賭場廝混,夜不歸家。這柳鳳英倒是個勤勞美麗的女子,許多來店的客人,都覬覦她的美貌,他卻獨獨看上進店投宿的忠厚老實的蔡鳴鳳。

這蔡鳴鳳原是湖北黃岡浠水縣人,因夫妻感情不和,負氣外出做生意,“江湖上販翠花帶賣絲綢”。

後來又因病,在客店便長住了下來,這柳鳳英一見他,便心生歡喜,為他延醫診脈,抓藥熬藥,細心照料,一來二去,情愫暗生。這蔡鳴鳳又扯謊,說自己是父母雙亡,孤身一人未成家,實際情況是,他早已是別人的上門女婿,岳父叫朱茂卿,妻子叫朱蓮。

想來,彼時的他,對這個賢惠貌美的賣飯女,亦心生愛慕,所以才不願實情相告,然後他們在這小辭店,便暗地裡做了三年露水夫妻。

這期間,當然少不了公婆鄰里的喧囂吵罵、指指點點。

那一日,岳父託人帶信來,說自己病重,要求蔡鳴鳳速回黃州,不得已,他才把真相向柳鳳英和盤托出。

一霎時,柳鳳英只覺五雷掣頂、天昏地暗,她一直天真地以為,他們可以就這麼偷偷摸摸,天長地久,卻怎知,三年日月濃如酒,如今到底是水月鏡花一場空。她呼天搶地,悲慟欲絕:

蔡郎哥哥他要走,絕了妹妹的路。

聽一言不由我珠淚灑,好一似萬把刀,把我的心挖。

你這一走,我從此人生的路,便也走到了盡頭,我淚落如雨,心如刀絞,而你卻,歸心似箭,再不回頭。

她又思量,不如就狠心跟著他去浠水縣,他卻說名不正言不順人口如刀;她又說願意跟定他,由大做小,他說,我的妻怎肯將你輕饒,何況我還是個上門女婿。

所有她想到的路,他都狠心一一親手把它們堵死了,她終於絕望地看到,他們這三年情緣,註定再不會有未來。

臨行時,他又勸她:

穿紅的來戴綠的去,比我更好。

她便哭道:

穿紅的來戴綠的去,沒有我的哥哥好。

是啊,縱這世間有千好萬好,在我眼裡心裡,卻只有哥哥你最好。

任這世間有弱水三千,我只要得你這一瓢,便心滿意足,此生再無可求。

他到底不忍心,臨別之際,又給她留個盼頭道:

到來年春三月,再來妹家。

原以為與你分別,只是小辭數十日,或者長至三五月,彼時,蔡鳴鳳再不會想到,這世間,那些我們愛過的人,這匆匆一轉身,便是一輩子,從此,死生不復相見。

他帶了三百兩雪花銀,一路坐船坐車,山高路遠回黃州去,半道上又被小偷盯上,夜半歸家,竟又被妻子朱蓮夥同其姦夫陳大雷殺害,那把殺人刀的刀柄處赫然刻著一個“朱”字,於是鬧到衙門,便說是岳父朱茂卿所殺,真正的兇手陳大雷早已逃之夭夭。

朱茂卿明知是女兒和姦夫所為,他寫信給女婿,說病重是假,不過是要他歸家,和女兒過安穩日子,再不願看到女兒日日這般胡作非為、丟人現眼,卻怎知,徒然害女婿一命歸陰。

為替女兒遮羞,他主動承擔下罪責,說自己貪圖金銀,殺了女婿,當然於情理不合,先前那小偷實在看不下去,主動上堂,把自己親眼所見 ,一一和盤托出,這時,陳大雷早已逃得無影無蹤。

誰成想,因為蔡鳴鳳託夢,預感不祥的柳鳳英,不顧路遠山遙,匆匆趕至湖北浠水縣,要替她的蔡郎伸冤,卻在大堂之上,被迫說出自己和蔡鳴鳳三年露水夫妻之情,又被當地官衙以有傷風化為由,直接判以賣為官妓。

在押解途中,路過蔡鳴鳳之墓,柳鳳英肝腸寸斷,最終一頭撞死在墓碑之上。

情色、兇殺、斷案,所有人都可以從這齣戲裡,找到自己感興趣的點,於是這故事,由最初的民間藝人,搬上舞臺後,從此便盛演不衰。

但是在安徽的三河鎮,還有湖北的浠水縣,不論是廬劇、黃梅戲,還是楚劇,當地人都長期抵制搬演該劇。

在三河鎮,柳鳳英的真名其實叫胡翠蓮,胡姓在當地是大姓,據說,當地有人因與胡家有隙,特意將此事編演成戲,藉此嘲笑胡氏姑娘不守婦道,但是胡氏家族在三河戶大勢強,因此,此戲不但在三河鎮被禁演,劇中女主人公也被迫改了名。

而在湖北浠水縣,不但戲被長期禁演,甚至直到百年後的2002年6月,因為當地要在一個叫太平寨村的山區修路,無意中在半山處的灌木叢中,發現了一座古墓,卻無人認領,最後正準備要當作無主墳墓被遷走的時候,當地朱蔡氏家族幾位老人,才迫不得已站出來,承認是他們祖輩蔡鳴鳳的墳墓,因為名聲不好羞於承認。

時光遙遙已過百年,早已換了人間,可是人們根深蒂固的某些傳統觀念,似乎從未改變。

遙想當初,若他們,一個伴著不貞之婦,一個守著賭棍之夫,含垢忍辱,了此殘生,世人一定要讚美他們的堅忍與偉大,在內心深處,默默給他們樹一座孝義貞潔牌坊,可是有一天,他們決計要掙脫這世俗牢籠,主動尋覓屬於自己人生愛情的幸福與自由,所有的髒水汙水,便齊齊向他們潑來。

戲中人曲折悲慘的人生經歷,那如泣如訴、無限哀婉的唱段,讓無數聽者唏噓不已,在戲外,那些和《小辭店》有關的人和事,同樣讓人感慨系之。

解放前,著名黃梅戲表演藝術家嚴鳳英,憑著一曲《小辭店》,紅遍大江南北;文革時,這齣戲卻被誣為毒草,被禁演,嚴鳳英慘遭迫害,最終被逼自殺,年僅38歲,死後還被當時的軍代表劉萬泉開膛破肚。

同樣讓人扼腕嘆息的,還有後來黃梅戲電視劇《小辭店》中蔡鳴鳳的扮演者,著名黃梅戲演員韓軍,竟於1996年跳樓自殺,年僅28歲,而柳鳳英的扮演者韓再芬,則終身未嫁。

一曲《小辭店》,他們聲情並茂、唱演俱佳,聲聲哭訴斷人腸,可是他們終是戲外人,卻怎知,有一天,他們演著演著,竟不覺中了《小辭店》的蠱,他們也成了戲中人。

有一次,和一個朋友去三河鎮買米餃,又一路陪著他在古鎮漫步,踏著細雨後的青石板路,穿過熙攘的人群,沿著一座白色拱橋拾級而上,過了石橋,一抬眼,二龍街的指示牌赫然映入眼簾,一下子便讓我想起小時候,二叔送來的的那盤《小辭店》磁帶,可是當地老人告訴我們,這個二龍街是後建的,真正的二龍街,早已在1979年,修杭埠河時,永遠沉入河底了。

當年身材高挑的二叔,因為患肝癌,已去世多年,那盤磁帶,也已找不到了。

當年的二龍街,連同柳鳳英的無數愛恨情仇,早已無聲無息沉入河底,可是這人間,終究是熱鬧的。

作為太平天國抗清戰爭中,著名的三河大捷戰爭發生地的三河鎮,正在積極利用《小辭店》品牌,大力發展當地旅遊業,而在遙遠的湖北浠水縣,也已於2008年,把蔡鳴鳳傳說列為該縣民間文學類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

還有人提議將三河古鎮和湖北浠水縣連成一條旅遊線,唱楚劇、廬劇、黃梅戲的《小辭店》,大力發展兩地愛情文化旅遊線。

如今的當地人,紛紛讚美說,賣飯女柳鳳英敢於衝破封建禮教束縛,尋找屬於自己的愛情,她是三河鎮女子的驕傲和自豪。

又有人寫文章考證說,真實的故事發生地是在安慶市望江縣華陽鎮,理由是從湖北浠水到蘇杭二州做生意,華陽鎮是必經之地。

爭得那叫一個熱鬧。

可是,在柳鳳英悽然決然撞向蔡鳴鳳墓碑那一刻,這喧嚷無情人間,便從此再與他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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