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虎丘山上,南風微微地撫著松林,山邊柳叢中新蟬在鳴唱。當地富戶施濟身穿絲綢短衫,腳蹬麻絨涼鞋,手裡搖著摺扇,風度翩翩,棄船登岸,越過劍池,繞過真娘墓,漫步到讀書檯乘涼。
讀書檯上綠樹成蔭,涼風習習。施濟沿著曲廊欣賞吟誦古人的題詠。忽然聽到有憂愁的嘆氣聲。
循著嘆氣聲,施濟透過花牆,看見那嘆氣人衣衫破舊,面黃肌瘦,好像有些面熟。施濟一邊仔細瞧,一邊回想,終於想起此人原來是自己小時的同學桂遷。
施濟便走上前去,與桂遷打招呼,兩人攜手在欄杆上坐下,施濟問桂遷為什麼這麼發愁。他開始不肯說,猶豫了一會,見施濟問得誠懇,才把自己的遭遇和盤講了出來。
“唉!真是一言難盡。"桂遷苦著臉說,“我家裡原有幾畝地,足夠一家人吃飯了。幾個月前,聽人家說,做生意比種地利大百倍。我經不住誘惑,就把地和房產立契賣給了李平章家,得到二十錠銀子,又借了點債,當作本錢到京城做買賣。誰知天不遂人願,僱船載貨回來的時候,洪流打翻了船,滿船的貨物沉入江底,只逃了一條命回來。現在船主債主又強逼我賠船還債。我家裡空空,哪有錢還他們?老婆與兩個兒子,都保不住了,所以悲傷。”說著,淚又掉了下來。
施濟很同情他,說:“你不要愁,我為你想辦法還債。”桂遷以為他是在說客氣話。
施濟又說:“我與你交情雖然不深,但愛護妻子兒女的心是一樣的。我四十歲了,還沒有盼來個兒子,能忍心見你把兒子丟棄嗎?況且我家還算富裕,我本來也沒把錢財看得很重,現在能幫助你全家克服困難,是我甘心情願的,不是客氣話。”
桂遷轉愁為喜,向施濟下跪,說:“您如果這樣,就是我的恩人。以後如果我有少許的出息,也要報答您;如果一輩子窮困,就給您當牛做馬也甘心。”兩人說了一會話,各自回家。
第二天,桂遷果然到施家來求見。施濟按他說的欠債數目借給他錢票,一共二十錠銀子,也沒有讓他寫借據。桂遷千恩萬謝。
沒過幾天,施濟偶然有事從桂家門前路過,順便到他家看看。桂遷慌忙出來迎接,他雖說對施濟十分熱情恭敬,但臉色仍然很悲悽難看,屋裡還隱隱約約傳來抽泣的聲音。施濟便問桂遷家裡又出了什麼事?
桂遷說:“您對我家的恩情,天一樣大,我就不隱瞞了。我家妻兒老小,幸虧您才得以保全,但土地房屋都成了李家的。李家馬上就來趕人。全家人無處可住,無糧可吃,免不了餓死在路旁。我死了也就算了,但今生無法報答您的大恩了。”
“不要著急。”施濟安慰他說,“救火救滅,救人救活。我前村有十畝地,幾十棵桑樹、棗樹,你們到那裡去吧。”
桂遷有些羞愧,不好意思再要。遲疑了一會,他主動提出把自己的小兒子送給施濟作為人質,為施家幹活。施濟堅決不同意。
第二天,施濟陪著桂遷來到前村,把田地與桑、棗樹交給他。有一棵桑樹長得最高,人們傳說有神靈住在上面,桂遷就在樹下建房居住。一家人生活有了著落。
住了一年,桂遷覺得他住的這間房潮溼陰寒,與別的地方不一樣。一天從地裡回來,看見有白老鼠鑽進屋裡不見了,他就拿起鍬挖老鼠洞,剛挖了幾鍬,聽到地下有東西碰得鐵鍬叮叮響。挖出來一看,竟然是一罈金子、銀子。
桂遷高興地說:“我可以報答施君了。”
妻子連忙向他搖了搖手,說:“不要高聲!這是施家的地方,怎麼知道不是施家祖先埋藏的?咱們要是給他,他會認為這本來就是他地裡的東西,一定不會謝你。說不定還懷疑你沒有全給他,自己私藏了不少。想報恩反而會生怨。況且你願一輩子在這裡種地嗎?何不暗暗地在外地購買產業,慢慢地以自己的名義報答他不好嗎?這事又沒有別人知道,老天送給的東西,如果不要,反而會帶來禍害。”
桂遷聽信妻子的話,昧了良心。人一有了奸詐心理,就不把別人的恩情放在心上了。桂遷偷偷地在會稽買了肥沃的田地。每年以拜訪親友為名,到那裡收租。回到家裡,他再裝模作樣地換上破舊的衣服。
十年以後,施濟去世了。他的幼子才三歲。
桂遷對他老婆說:“是我揚眉吐氣的時候了。”他買了幾隻雞、一罈酒,到施濟靈前祭奠:“先生的恩德,我無力報答,卻不敢忘記。現在先生過世了。我是什麼人,有什麼面目長久住著先生的田地房屋?我寧願到外鄉流浪,餓死凍死也不要緊。”
雖然施濟妻子再三挽留,桂遷仍然執意帶著老婆孩子去了會稽。桂遷很有賺錢的能力,生意做得很興旺,成了個大富翁。
施家以前經常賙濟別人,大方慣了,家底不很殷實。施濟死後,施夫人帶著兒子,母弱子幼,出錢的項多,進錢的項少。不過十幾年,家產就用光了,甚至連一天三頓飯都難以為繼。
施夫人與兒子施容商量說:“你父親在的時候,曾幫助過桂遷。桂遷像個厚道人,聽說他在會稽發了財,咱母子何不去投奔他?也許他能厚待咱們,起碼能把以前用咱家的錢如數給咱,估計不會白去。”
於是孃兒倆僱了船,從吳縣趕到會稽。施容安頓母親在旅店住下,自己先去拜訪桂家。
到了桂家,見桂家高門大院,富麗堂皇,施容十分興奮,心想,總算找到能依靠的人了。他向守門人行禮,說自己是蘇州施濟的兒子,要求見桂員外。守門人把他領到東邊廊廳裡坐下,進去報告。
等了半天,聽到有腳步聲從裡邊傳出來,施容慌忙恭敬地站起來,整了整衣服,正了正帽子,可是桂遷似乎根本不知道施容的到來,只見他在中間大廳裡坐下,大聲地訓斥僕,安排人做這做那,嘴裡的話說個沒完。
又過了好大一會兒,桂遷才走進了施容坐的廊廳,心裡明知眼前是施濟的兒子,卻裝作不認識。施容又自我介紹了一遍,並說母親也來了,在旅店裡。他才“哦,哦”點了點頭,卻絕口不提請施夫人到家裡來的話。
桂遷安排施容在西屋吃飯。吃飯時,他拉著長臉問:“你今年多大了?”
施容回答:“那年先生您去弔唁我父親,我才三歲。到現在,與先生分別已經十五年了。”桂遷點了點頭,再沒有什麼話說。
吃過飯,他也不問施容母親與家裡的事。施容沒有辦法,只好在說話中稍微露出一點來意,說是在家裡生活不下去了,投奔他,請他照顧。
桂遷臉色馬上變得很難看,說:“我知道你的來意。我有能力辦到,你就不要多說了,免得讓別人聽到,讓我丟臉。”施容只好唯唯告退。
施夫人在旅店,以為桂遷一定會來迎接她,一直眼巴巴地等著。
聽兒子回來說了桂遷的舉止態度,她心裡又難過又生氣,哭道:“桂遷,你忘了當年靠我家十畝地活命的事了!”
兒子急忙勸母親:“先等著吧!他算什麼東西,這樣裝聾作啞。大概是在這裡有錢有勢,傲慢慣了,見我穿得寒酸,做他的客人丟了他的人,又怕說以前的事,所以會這樣冷落咱們。但是,他以前賭咒發誓,要做牛做馬報答我父親的話,還記憶猶新。難道像他這樣富貴體面的人,會喪失良心嗎?”施夫人聽了兒子的話,稍微平靜了些。
停了幾天,施容一大早到桂家門前請求與桂遷見面,但一直等到中午,也沒有人讓他進去。
他氣極了,撩起衣服,大步往裡闖,大聲說;“我施容難道是來求人的嗎?因為人家先求我家,我不過是來取回我家的東西,為什麼這樣讓我難堪?”剛進去,桂遷的大兒子從外邊進來。
施容向他鞠了一躬,說:“我是蘇州施容。”
施容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搶過話頭:“是老朋友!守門的人不認識。昨天我父親把你來的意思全說了,正在想辦法準備。你這麼急就來這裡發火,難道十幾年都等了,就不能等這幾天了嗎?這事辦起來也不太難,明天一早就能給你。”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施容很後悔自己剛才說錯了話,桂家大兒子的無禮又讓他生氣,他哭泣著走回旅店。
母親勸他:“我們母子跑了幾百裡遠投靠人家,本來應當賠點小心。如果能要回原來借的二十錠銀子,咱們的意願也就滿足了。不要太生氣。”
第二天清晨,母親又囑咐施容,到桂家要謹慎恭敬,不要莽撞。施容來到桂家門口,恭順地等候。等了好長時間,不見桂遷出來,說是昨夜酒喝多了,還沒醒。
施容要求見他大兒子,並且說:“不要再麻煩桂員外了,見見大公子就行了。”
又等了一會兒,裡面回答說:“大公子到東莊催租了。”
施容又問二公子,回答說:“二公子在西堂陪塾師,不得閒。”
施容滿腔怒氣,在桂家僕人面前,又覺得羞恥,但也無可奈何。
一會兒,桂遷帶著隨從,騎馬走出大門。施容很恭敬地在馬前跟他打招呼。
他大大咧咧地說:“你是施公子嗎?”轉臉命令一個僕人拿來二錠銀子遞給施容。
施容見還的銀子只有當年借給的十分之一,很驚訝,正想問清楚,桂遷卻催馬飄飄然地走了。
臨走還叫人對施容說:“你昨天怎麼那麼沒禮貌?本來想多給你點,現在不行了。但是考慮到你遠道而來,所以照數絲毫不少地還給你了。趕快回去吧!”
施容大失所望,又不敢把氣憤表現出來。再懇求守門人去詢問桂夫人。
桂夫人傳出話來說:“當年你父親是做好事,現在你又來要回。我家已經如數償還,你還有什麼話說?不然的話,你拿借據來,就是一百錠我家也不會賴帳。”
施容再沒有話可說,回來告訴母親。施夫人又悲又憤。母子倆相對哭泣,只得再回老家。路上施夫人得了重病,到家就沒有再站起來。要回的銀子,連路上盤纏和喪葬費用都不夠。
從此以後,桂遷家更富了,田產更多了。
元惠宗至元元年,官府的賦稅猛增,桂遷很惱火,常抱怨說:“我不是國家的百姓,不過是個老僕人罷了。”
有一個姓劉的,最會在顯要人物中間鑽營,知道桂遷對賦稅增多有怨氣,就對他說:“現在賦稅不公平。有權有勢的人成百上千頃不繳稅,無官無勢的人比以前多繳了五倍都不行。以你的資財,捐個官做做,不比當受氣的稅戶強嗎?”桂遷長嘆不答。
姓劉的又說:“你是害怕學問淺吧?你不見張萬戶、李都赤,一字不識,不照樣做官嗎?他們都是我幫著想的辦法。我沒錢,要是有您的十分之一,早穿上紅袍、紫袍了。”
桂遷聽得心動耳熱,拉著姓劉的胳膊問:“得花多少錢?
“二千兩足了,最多三千。”
姓劉的故意推辭,說家裡老小沒吃沒穿,他出不去。桂遷馬上拿出銀兩,把他的家眷安頓好。隨即,他帶了三千兩銀子與姓劉的一起來到大都。
不到一個月,錢花完了。姓劉的煞有介事地來向他祝賀:“您馬上就能當官了!但是錢還差一點,非湊滿五千兩不可。”桂遷有點捨不得。
姓劉的拔腿就走,說:“要不然前面的三千就白費了,不要怨我。"桂遷迫不得已,在錢莊貸了兩千兩,自留一半,交給姓劉的一半。
又過了一個多月,有人告訴桂遷姓劉的被朝廷封了官,是親軍指揮。桂遷不信。
不大一會兒,跟他來的僕人跑來說:“剛才見劉先生,穿著官服,前呼後擁的。”桂遷半信半疑,倚著門往外看。忽然有四個士兵走到跟前說:“我們大人有請。”
“你們大人是幹什麼的?”
“新親軍指揮劉大人。”
桂遷驚得張大了嘴,半天沒緩過氣來,這才意識到姓劉的欺騙了他。他被士兵挾持著到了劉指揮的官衙。桂遷還想以家鄉朋友的身份相見,但劉指揮坐在那裡,連屁股都沒動一動。
桂遷被晾了好大一會,姓劉的才說:“以前的銀子算我借的,一定還你。但我剛上任急需用錢,你留下的那一半,也要借給我,過不了幾個月,我就全還你。“說完也不讓桂遷回答,就命令士兵押著桂遷去取錢。
士兵把錢拿走了,錢莊要債的人就擁上了門,桂遷只好讓僕人回會稽取錢償還。
桂遷花了錢,沒捐上官,像個鬥敗的公雞,又惱火又無奈。自己覺得沒有臉面回家,仍然住在大都,花大價錢買了把鋒利的匕首,準備趁早朝出門時行刺姓劉的。
他急於報仇,夜裡睡得不實。窗外有微微的月光,他以為天要亮了,就懷揣匕首,急忙跑出來。上了路,才發現剛過三更,就倚著街邊牆壁打起盹來。
一會兒,桂遷睡著了。他夢見自己爬著進入一間大房子,一個老頭在堂上坐著,原來是施濟。
桂遷羞愧得抬不起頭來,磕頭如搗蒜,說:“前幾年,您兒子來時,我不是忘恩負義,而是怕他不好攜帶,想湊機會再報答。”
施濟大聲呵斥:“亂叫什麼?想死嗎?”
桂遷見施濟不聽他解釋,就對剛剛從裡間出來的施容說:“以前你到我家去,沒有照顧好,請不要怪罪!”
施容抬腿踢了他一腳:“想死得快點?在這裡亂咬什麼!”
桂遷不敢抬頭看人,爬到廚房,見施夫人正在盛飯,他就蹲跪在地上叩頭:“上次您兒子不願多等兩天,以致於慢待了大嫂,我也有罪過。這會兒,我餓得厲害,能把您的飯給我吃嗎?”施夫人拿起木棍就打。
逃到後院,見自己的老婆、兒子、小女兒都在,可仔細一看,他們都成了狗的形狀。再看看自己,也變成了狗。
桂遷吃驚地說:“我們怎麼成了這樣子?”
老婆狂叫了幾聲,罵他道:“都怨你忘恩負義,做了對不起施家的事。”
“當年在桑樹下挖出金銀時,是你說夜裡沒人知道,不要還給施家。現在又埋怨我了?”桂遷也對她嚷起來。
“算了!算了。”兩個兒子上前解勸,“都是過去的事了,再爭吵還有什麼用?只是從今以後,再能做人的話,不要再幹那些禽獸不如的事!”
一家人正爭吵著,忽見一個人走進來,拿著菜刀,說是奉施濟的命令,來殺他的大兒子烹了吃。桂遷嚇得大呼一聲,醒了過來,原來是一場惡夢。
桂遷全身都是冷汗。抬頭看看,天已經大亮了。回憶起剛才的夢境,他幡然悔悟,自己對自己說:“善惡報應,一點都不差。人不可太負心。我負心,人家再負我,都是同樣的結果。今天的夢,是施君又救了我,讓我還來得及悔悟。難道姓劉的不一樣要受到報應嗎?”他把匕首扔到河裡,回店收拾行李返回會稽。
回到會稽後,桂遷馬上趕到吳縣,尋訪施濟的兒子,施容已經二十七歲了。桂遷重新厚葬了施濟夫婦,又把施容帶到會稽,把小女兒嫁給了他。
桂遷把家產一分為三,給兒子、女婿各一份。從此以後,他寬厚待人,勤儉持家,桂家成為會稽有名望的家族。
參考資料《覓燈因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