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朦朧中,賈彬伸出胳膊摁啞鬧鈴,忙又縮回到溫暖的被筒裡,片刻後,徹底清醒的他披衣趿鞋走到兒子屋前敲了敲門,兒子屋裡的燈已經亮了。簡單洗漱後,父子倆開啟房門,走向寒氣凜洌的屋外。冬日五點半的清晨,霧氣濛濛,冷風刺骨。賈彬縮著脖子開啟車門,他要送兒子去學校早讀。兒子今年高二,正是學業爬坡的關鍵時刻,新學期開學後,兒子作息不好,改為走讀。兒子就讀的這所高中,本是住宿式學校,又在市區外,早晚上下學,人跡稀少,賈彬怎麼能放心呢,於是就承擔起接送兒子上下學的任務。除每月兩天的大星期外,早五點半晚十點,這條通往家與學校的路上,就多了一輛白色的通用車。從小區到學校,有四五里地的樣子,幾分鐘車程也就到了。目送兒子輕快地奔向學校,賈彬正欲調轉車頭,余光中見一輛電動三輪車緩緩停在校門口,隨後一個女孩子從車子上下來,攏了攏抱著的書本,揮揮手快步走進學校。這輛車子,賈彬再熟悉不過,它幾乎每天與自己同一時間出現在校門口。透過車窗玻璃,能模糊看到駕座上是女孩子的媽媽,或是奶奶?又是一個為孩子辛苦鋪路的家長,賈彬不由暗歎。
賈彬世代務農,虧得父親堅持砸鍋賣鐵也要湊足學費供他讀完大學,而沒有早早輟學,像同齡小夥伴一樣,在家務農或外出務工補貼家用,大學畢業後分配回家鄉鎮政府上班,擺脫了在偏僻的山村裡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到了兒子該上小學的年紀,為了給他更優越的求學環境,賈彬又埋頭啃了一年書本,考取了律師資格證書,調動到縣城工作,兒子也得以順利地在縣城最好的小學就讀。轉眼間,兒子已讀高二,成績優異,活潑陽光。每每接送時,看見比自己還高半個頭頂的兒子進出校園,賈彬心裡都充盈著滿滿的自豪感,沒了早起晚睡的辛苦。見三輪車轉向駛離學校,賈彬忽然想起老家裡那輛架子車。記憶裡,那輛半舊的有點笨重的架子車,把手已被汗水浸得光滑發暗。它裝過田間新打下場的苞谷,裝過河邊坡地割來餵羊的青草, 裝過從集鎮上剛磨好的麵粉、餵豬喂牛的粗飼料,也裝過農閒時翻蓋西屋廚房時的磚瓦料,裝過堆積發酵黝黑的土肥……在賈彬的印象裡,它吃重耐勞,是家裡不可或缺的成員。閒時,父親把木質車架從軲轆上掀起,豎靠在背陰的牆垛上,披上油布,阻擋日曬雨淋。沒想到,賈彬的一次不小心,被父親也“裝”在架子車上,且“裝”了一個月。賈彬記得那是自己還在讀小學時,有一次和小夥伴們追逐打鬧,扭折了腳踝,正骨後打上了厚厚的石膏, 醫生叮囑要在家休息一個月。馬上就要畢業考試了,怎麼能耽擱起這麼久呢?賈彬暗暗著急。父親蹲在門框邊,猛吸一陣草煙,在地上摁滅,說,我送你。在以後的一個月裡,父親拉著這輛架子車,開始了每天接兩次送兩次的行程,風雨無阻。彼時,父親仔細清掃好車廂,鋪上磨了邊的蒲席,用它接送自己到校門口,再背到教室裡,直到腳傷痊癒。
想起舊事,父親躬身拉車的背影猶在眼前,賈彬禁不住眼睛潮溼。賈彬的父親讀過幾年小學,粗識文字,成家後在生產隊當過小隊會計,做些寫寫算算的工作,加上手腳勤謹,日子倒也紅火。到了賈彬讀高一的那年,一向硬朗勤勞的奶奶身患重疾,賣空了糧倉,賣光了家畜,還欠下了不少外債。眼見父親迅速蒼老,賈彬偷偷決定退學,想外出打工貼補家用。父親見賈彬揹回來的鋪蓋,問明緣由,一巴掌狠狠摑過來,鐵青著臉,喘著粗氣,半天才啞聲道,咋揹回來的還咋揹回去。賈彬倔強著不肯回校,只默默跟在母親後面做些農活。三天後,父親叫住賈彬,吸著草煙,許久後才說,孩子,做人不能只看眼前三寸遠,念好書,走出去,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幫襯家裡,不止這一種方式。父親蹲下來,彈掉菸蒂,目光飄向遠方,講述了自己第一次走進省城的經歷。原來,父親有一次跟著鄉幹部乘坐火車,去千里之外的省城採購生產工具與物資,當走下火車站在寬闊的街道上,那鱗次櫛比的高樓、次第閃爍的霓虹燈、川流不息的車輛及豐富多彩的生活深深震撼了父親。見識過省城的繁華與先進,父親才知道家鄉的閉塞與落後,就此種下了再難也要供孩子們讀書,以改變命運的樸素願望。聽完父親的講述,賈彬當天就收拾東西,揹著鋪蓋返回了學校,一心一意用功讀書。正是有了父親的全力供養,賈彬順利讀完大學,妹妹也讀了師範,做了一名小學教師。賈彬拭了拭眼睛,車窗外霧氣漸漸散去,天際泛起一抹微明。賈彬想,誰的人生起程裡沒有父輩傾盡全力地助跑?現在的他和當初的父親都在用不同的方式,給孩子的未來鋪就一條通往更高更遠的路,以期讓孩子能看見不同的風景,遇見不同的人,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這是一場父與子的接力,到了自己這一棒,竭盡所能,不懈怠。賈彬調轉車頭,輕踩油門,待追上那輛熟悉的三輪車,不禁嘴角上揚,在心裡輕聲說,同行人,早。
作者簡介
張素麗,教師,喜閱讀愛運動,希冀於平常中推開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