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碎片

很小的時候，我跟大妹在老家玩捉迷藏，為了不讓大妹把我找著，我偷偷地跑到羊圈，準備藏起來。就在我往下一蹲的剎那間，額頭撞到一塊突出來的三角石頭上，頓時，額角被撞出一個大洞，血流如注，我嚇得大哭起來，一隻手捂住傷口，跑著去找媽媽。

媽媽是如何處理傷口的，我的記憶已成了碎片，難以復原，現今提醒我有過這一經歷的，不過是額角那塊大大的傷疤，偶爾觸動一下，便隱隱約約回憶起來那麼一小點兒。

所謂好了傷疤，忘了疼痛。肉體的疼痛是一時的，只要挺過來了，什麼也就無所謂了。但一個“挺”字說明了疼痛之徹，斯時之艱韌用當地一句話來說，便是“耍骨頭哩”。一次血的教訓，讓我刻骨銘心，再不敢到有三角石頭之類的地方玩耍，所以我遠離了危險，類似的事情沒有再度發生。不過，人這一輩子，誰也不敢保證什麼時候發生什麼事，比如，我的腳板出現了問題：大拇指的指甲不是平著長出來，而是長到肉裡去了。

前一段時間因為做鼻腔手術，其他事情也就放到了一邊，術後安心休養，身體不知不覺就發胖了。之前有事沒事，總要把腳甲好好修理，這段時間便有所忘卻，於是指甲和肉配合著，一邊來包抄，一邊來嵌入，生生地把指甲長到了肉裡邊。路是不能走了，只要腳板一動，指甲就不失時機地往裡鑽，鑽心的疼痛便快速襲來，口裡唏噓不已，儘管輕挪輕動，還是不堪如此痛苦。

這種時時伴隨的痛疼，令人徹夜連覺都睡不安寧。一個人睡覺不可能保持不變的姿勢，而姿勢一變動，腳邊的疼楚便電一樣傳遍全身，於是睡意大減，苦不堪言啊。

到醫院裡找大夫瞧瞧過，大夫看看，說，一則用熱水泡了腳，再使勁扳腳趾兩側，讓指甲正常地長出來；二則打點麻醉劑，做個手術，將腳甲拔掉。一聽“手術”二字，我的心就碎了，剛剛從手術檯上下來，再到手術檯上去，儘管在大夫們說來那是“屁大的小事”，但於我，這個“屁”可一點也不小。我的鼻子已經保養了將近兩個多月，還是很不舒服，再說，人都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後遺症，“手術”一詞的意義不亞於真正地來一次手術。於是，我退卻了，生生地退卻了，不敢再看大夫一眼。

回到家裡，我把腳泡在熱水裡，心說，就按大夫所說，泡上一段時間，每天堅持扳腳指頭，也許能有一個不用動手術而康復的效果。泡腳時才發現，我的腳指頭已經流膿了，怪不得動不動就疼得不得了啊！

不過，想想手術的苦，兩害相權取其輕，還是忍一忍，將就著這麼堅持一下吧。也許是我的堅持感動了老天爺，膿漸漸地沒有了，腫塊也散了下去。這樣再去扳指頭，痛苦大減，但並不是不存在。凌厲的尖痛時時襲來，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能再到這個世界上感受繁華了？但我向往人生，嚮往生活，如此一想，便找來指甲剪，慢慢修理，以期以自己的能力減除痛苦，這一刻想到了關聖帝刮骨療毒的事，便琢磨忍得一時痛，享得百天福，便咬咬牙，一剪刀下去……

只恨自己不是關雲長，只恨自己沒骨頭，剪刀剛剛觸到那塊痛處，便再也忍不住“噝噝”地倒吸冷氣。那一刻我便想，什麼是幸福，就是你為某事兒難受而別人都是好好的，看來，幸福是從對比中得出來的，這種嚮往便是幸福，如果能夠實現，那是莫大的榮幸。幸福就在眼前，可是咫尺天涯，便令人心酸。

我還是決定再試一次，因為我琢磨，只要這塊嵌在肉裡的指甲片一日不除，便不會有一日安寧。所謂長痛不如短痛，還是咬咬牙，“挺”一下吧。就在又一次泡腳之後，藉著皮肉和指甲都發著軟，自己咬著牙，小心地再次把剪刀瞄準了目標……

這次的勇氣顯然可嘉，我被自己所感動，經歷和苦痛的搏鬥，我的手裡終於捧到了那塊折磨了我好長時間的指甲片。我把它仔細地端詳了很久，想，一個大大的人，竟然被如此小的指甲片折磨得生不如死，如此看來，大與小真正的相對不在於其體積，而在於其作用。一座山夠大，只要它壓不住你，你就是一個自由者，就是一個幸福者，就是一個遊離於痛苦之外的幸福的人；而一小塊指甲，它是如此的小，只要嵌入你的指頭裡一小部分，你就痛得受不了，於是成了一個倍受苦痛的可憐之人。那麼，人生在世，指甲的功用究竟是什麼呢？本來，它應該是來保護指頭的吧？可是，在某些時候，它卻成了第一個傷害指頭的“叛逆者”。

我知道，如果這片折磨我的指甲片被徹底清除了，那麼，這段時光的記憶同樣會成為碎片，或者連碎片都沒有。不過，它不像之前的三角利石一樣，我可以躲得過去，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可謂隨影同形。正因為它是我不喜歡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所以我對之恨之入骨而又無可奈何。它什麼時候再來折磨我，這不是我說了算，而是它做了算。但願它不要再把痛苦帶給我，可是，我知道，這不過是個美好的願望罷了。指甲是要長的，這是規律，而只要它在不斷地長，總有一天它會像以前一樣來傷害我。

由此看來，想讓一個人把你記住的最好辦法不是常常地幫助他，而是常常去傷害他，當地有一句話，說“害怕害怕，害你你才怕”。這話聽來都令人頭皮發麻，不過生活中就有這樣的事，比如我的令我害怕的指甲片兒。

三角尖石給我的傷害當時很大的，但過後就不再有什麼痛苦。我把這一切看作是一個江洋大盜和一個慼慼小人。江洋大盜給你的傷害是一時的，而慼慼小人給你的傷害是一生的，但不要把他們看作做什麼好人，不論江洋大盜也好，慼慼小人也好，他們都是施暴者，都是給人帶來痛苦的“孽源”。也許正因為有了這個原因，我們這時才有了另一句話：“惹不起還躲不起麼！”

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在他有生之年，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事情，一些事情會在一個人的記憶裡永恆，而另一些註定會成為碎片乃至消失。完全的消失有賴到他在某天走完人生的路途，但國人好像有一個信念：“好死不如賴活著。”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這裡的人好多時候會說：“算了吧！算了吧！”

“算了”是一種算了嗎？比如我的指甲，你跟它算了，它會跟你算了嗎？這是不是也值得深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