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還不是那麼普及時,母親常常會把錢包上紙包小心翼翼的塞進立櫃下面的小縫子裡,之後用織針向深處再捅一捅。
只有我和父親才知道那些人民幣的下落,我從來不敢動彈,但父親不一樣,他總會趁母親不在家時去“銀行”取款,還叫我不對母親說。當我精明的母親發現錢對不上數兒的時候,每每會在飯桌上對我們說:錢兒咋又少了呢?
我會端起碗大口大口的吃著米飯,父親則會喝上一杯啤酒:副院長的老丈母孃沒了。等我工資發的,到時給你。
家鄉的標誌———大煙囪
但每次父親發工資的時候,母親也沒收到錢。父親應該是火急火燎的奔赴麻將館,或者應該是摩牙擦舌的光臨飯局。
應該,我喜歡在父親身上用這個詞語。因為這麼多年我對父親的瞭解少之又少,應了母親的一句氣話:他不是你親爹,親爹哪有這樣的。
我認為我們一家三口都是不善表達情感,情感又很複雜的人。
母親在編織袋的把手上縫了兩塊布:你爹呀,太善良了,農村的找他看病開藥,他把藥方寫下來讓人家去藥店去抓,不在自己的醫院,一趟能給他們省不少錢。人家找他吃飯,他推三阻四的非要自己花錢。這老犢子,咋就得上這病呢。
母親說到聲音哽咽,我也不知說什麼是好。
那是二零一一年的冬天,父親已經離世一年。母親把她視若珍寶的編織袋弄好,我們準備過兩天出門過年。
當初的編織袋,編織著親情和記憶
我印象中的大年三十,基本上沒在小城的家裡過過,確實沒在小城的家裡過過。
每到母親寒假開始,我快樂的寒假就要結束。母親會拿一些錢,興高采烈的在小城裡逛上了大半天。奢侈的把幾塊錢交給三輪車師傅,之後一趟一趟的把她買的零零碎碎拿上樓。
那些零零碎碎自然而然被母親放入了親愛的編織袋裡。
還拎這個啊。我試探的問母親。
啊,給你大姥買的藥,鞋;你小姥兒愛吃的酥餅糖塊啥的;還有布料;你老舅本利年,給他買一套紅線兒衣;還有那幾個小崽兒,給她們買點兒小食品。你爺那頭兒給他們拿點兒單位發的酒;再給你奶拿點兒補品……對,把你需要帶的東西收拾收拾。
去年夏天的姥家的院子
我打斷母親:這袋能結實嗎?
咋不結實呢,比啥都結實,我上大學那前兒你大姥給我買個編織袋,每到學校放假啥的我都拎老多東西回家了,就用它裝的,用了好幾年呢。母親邊收拾東西邊對我講一些陳年往事。
人家出門咋都不拿這麼多東西呢。我有些厭煩的說。
母親抬起頭瞪了我一眼:咱家和別人家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咱別拎這個了行不?我在心裡暗自抱怨。
母親把另一個編織袋的把手縫上紅布:縫上這個就不勒手了。
媽,咱以後拎個箱啥的行嗎,還方便。別人出門都拎箱了,帶軲轆的,老省事兒了。
你不拎拉倒,我拎。和別人比什麼,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拎這個就代表地位低咋的。咱家本來也不是什麼富人家。母親有些生氣的數落起來。
當初那麼想出發,如今只希望如期到達
我穿上鞋摔上門跑下樓梯,在地上抓起一捧雪用寸勁兒扔向遠方卻只扔到了不遠的地方。那時我上初中,在我認為的惶惶不可終日的時期曾經對遠方很是憧憬。但那時的我只是認為“惶惶不可終日”這個詞語挺好聽,我只是知道遠方是個母親管不到我的地方,而不是什麼具體的地方。
每到母親放假,父親的假期就會開始。大夫的假期很少又很短,有時甚至因為值班假期也沒有。
但身為大夫的父親應該認為這是他一年來最長的假期最好的時光,他能夠更加為所欲為,逃離母親的電話催促和回家數落。
午後的三輪車
父親把編織袋拎下樓,攔上三輪車,目送我和母親消失在拐角處。之後的他應該會精心的設計他的假期計劃。
直到現在,每逢年節,我也對父親的缺失沒有那麼多那麼多遺憾和傷悲。因為從很久之前,我們三個都會分割兩地或三地來過我們的年節。
過年過節也就是個符號,越來越沒啥意思。母親曾這麼對我說。
我認為母親這話說得太在理了,在我們的接觸中我甚至認為我們達到了空前的默契。
我迅速把編織袋從車上拿下來,低著頭拎著它快步走進汽車站。拎著它我似乎就像做賊,生怕別人看見,用母親的話說我就是:虛榮心太強。
編織袋被我們放入汽車備箱裡,我和母親上了車。人上差不多了,車要開了,母親卻會在這個時候下車去看它親愛的編織袋。母親把腰彎成一個匪夷所思的弧度把編織袋向裡推了推,站起來之後又蹲下觀察片刻,之後才放心的上車。
我大姥的家在農村,和母親坐到汽車的終點站之後我們還需在那個縣城倒上一輛鄉村汽車。
老人去世——炕上撒苞米粒
鄉村汽車的備箱裡堆滿了農民們買的年貨,所以我母親親愛的編織袋在備箱裡就沒有立足之地。我們把它拎上車。
鄉村汽車裡烏煙瘴氣,雜亂不堪。人們愜意的抽著捲菸,小孩子在車裡玩著捉迷藏,年輕的媽媽會很開放的給寶寶餵奶。這時我才發現,油箱蓋上也坐著一圈打撲克的人。
車裡已經沒有可供人坐的地方。我和母親艱難的擠到車的後面,找個了狹窄的過道把編織袋放下,之後我們站在編織袋的旁邊。
車子行駛在顛簸的土路上,似乎坐坦克也就這種感覺了,我來了一次中國式自我安慰。
累了就坐編織袋上。母親對我說。
你坐吧,我不累。
自從身體不太好之後,老太太喜歡在人少的地方“鍛鍊”
我坐上去編織袋都得哭。身為語文教師的母親用擬人手法開玩笑的對我說。
孩子們會圍上一圈兒,等他們的小食品被拿出以後,他們會你爭我搶之後四散而去。當然小貓兒阿黃和小狗虎子也不願錯過這個盛宴,阿黃會喵喵的看著母親叫,虎子則會歪著頭搖著尾巴覬覦著編織袋。這兩個意志不堅定的傢伙見母親沒什麼行動後,他們迅速跑出屋門,追逐著孩子們祈求他們的美食。
大姥坐在炕頭兒抽著捲菸:咋又拿藥了,上回拿的還沒吃完呢。
小姥兒會把布料和糖塊小心翼翼的放入櫃子裡之後把櫃子鎖上。她從麻袋裡抓出一簸箕生瓜子,之後在大鐵鍋上天翻地覆的炒它們個九九八十一回。我會不停的往灶坑裡添柴火,期待我“零嘴兒”的到來。
老舅會帶我買幾條香菸打上幾醬油瓶白酒,讓我觀賞他殺雞時的威武,讓我看他劈木頭時的英姿,領我去豬圈聽不善言談的他如何安慰一隻臨行前的肥豬,還帶我去堆滿雪的林子裡打鳥。
得病後老太太不愛去理髮
我們在等待更多親戚的來臨,過年在那個時候會人丁興旺熱鬧非凡。我並不知道我成長到有那麼一天一切都會變得稀疏冷淡。
小姥把熟瓜子又套上塑膠袋之後放到編織袋裡,大姥拿著從大棚裡摘的菜塞入編織袋。在那個時候編織袋裡的東西似乎永遠是滿的,編織袋裡似乎裝著更多的東西,有形或者無形。有它在身邊母親似乎永遠都會那麼那麼的快樂。
我和母親還有編織袋在黎明的天光中上了鄉村汽車,準備回家。
冬日的朝陽透過鄉村汽車的窗子照耀進來,我看了看沉默的母親,她嘆息了一下之後對我說:回家給你找個數學補習班。
再也沒有那時大冬天也要打球的心情
我嗯了一聲,之後看著窗外倒退的禿樹和蒙滿雪的一望無垠的玉米地。
二零零九年的冬天,我和母親還有編織袋坐在鄉村汽車裡,窗外倒退著禿樹玉米地還有轉石油的機器,路變得平坦一些,水泥確實比土結實。
編織袋裡不再有孩子們覬覦的零食,而是裝著一些燒紙和母親疊的金元寶。布料和糖塊母親已經不再買了,一些保健藥和一件大棉衣被佔據了編織袋的三分之二。
小姥已經去世兩年,老舅離了婚,大姥的背已經駝成接近四十五度,小貓阿黃吃了鄰家的耗子藥去天堂做著hello kitty,小狗虎子被時光磨死。當時覬覦零食的孩子們已經長大了一些,他們跟隨著他們的父親母親我的舅舅姨姨搬了家或者進行他們各自的生活。即使在一個村子,能很偶爾的見到他們也就只能在過年的前後。
母親和編織袋似乎永遠都會來到這個鄉村進行一場特殊的使命。即使我大姥有一天也不再了,但她和編織袋還會來,因為他們將長眠於這片土地,我母親的故鄉。
老太太看影片學做的美食
大姥開啟身上系的繩子,取下兩箱康師傅泡麵:農村兩頓飯,怕孩子吃不飽。農村沒啥玩意,孩子晚上餓了就吃這個。
隨後大姥又把香腸從腰間繫的繩子中拿出來。我想十六歲入黨的大姥年輕時期是挎過手榴彈的,這個老戰士老一輩革命家在和平時期也不忘這一習慣。
雪對農村人來說是上天的饋贈,在屋裡坐在熱炕頭打著麻將的他們看著窗外的雪即使是輸著錢心裡也會無比的敞亮。
但我不喜歡農村的雪,因為老舅的泰山牌兒四輪車會無法在山間地頭行駛,我和母親只能拎著編織袋步行翻山越嶺的走上幾公里路去給小姥上墳。
一路上我會不停的抱怨:以後我說啥也得買個吉普子,那車上這道兒跟玩兒似的。不遭罪。
母親倒不生氣神秘兮兮的對我說:這是去贖罪。
老家房子的老實裝修
母親搶過我手中的編織袋:我拎一會兒。
拉倒吧,我拎吧,這點兒玩意對我來說簡直舉重若輕。我搶過編織袋。
舉重若輕?這詞兒用的,不會拽詞兒就別拽。還中文系呢,上大學你都學啥了?母親紅通的臉泛出笑意。
我故意說的。
那應該用啥詞兒?
舉輕若重!
滾犢子。
我和母親不知不覺的走到了小姥的墳地。我們掃出一塊地,從編織袋裡拿出燒紙,金元寶,把他們鋪好之後點上火。
墳前的母親不知道在嘀咕著什麼,她用盈滿淚水的大眼睛看著我:跪下,磕幾個頭。
我父親住在小城郊區的“高層”
母親用木棍攪了攪燒紙堆,接著把編織袋撲到地上:來吧,你小姥看見了能保佑你找個好工作。
母親長嘆著:也好,你爹去陪你小姥了,這回老太太不寂寞了。
我磕了三個響頭,之後起身把編織袋疊好。
一邊的母親則扒了著奄奄一息的殘堆開始了她的碎碎念:這麼有錢了咱僱幾個保鏢,有人得瑟就削他。再買幾件像樣的衣服,皮草啥的,別凍著。沒事兒就讓廣志再找兩人兒陪你打打麻將,玩大的,贏錢咱用編織袋子裝,買更好的布料大絲綢啥的……。
風從詭異的方向吹來,母親的頭髮紛揚起來,髮根是那麼的白那麼的白,像雪附上一樣。
那年的陰曆十二月二十八,在姥爺家和姥爺老舅還有母親打完麻將之後。母親把我叫到西屋,把錢交給我,叫我坐老姨夫的便車去縣裡我的爺爺家過年。
這些是四千。給你爺一千,給你奶一千,你大哥家生孩子我沒去上,給他拿一千。剩下的錢買點水果啥的,再剩下的自己花,別亂花啊。我不去估計他倆也不高興。但畢竟你爹沒了,他們都能理解。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後你爹那頭的事兒就你辦了。母親說的有些哽咽。
不是一個人就是一家人
母親現在也不知道,那年的大年三十我聽著麻將聲歡笑聲春晚趙本山的聲音大嫂哄孩子的聲音在廁所裡傷心欲絕卻又不敢出聲的流著淚。
但她知道,父親去世後我在她面前沒流過一次淚。
我與母親依舊拎著編織袋在車站在路上在風雪中進行著愛的旅行,相依為命。有愛存在,編織袋就不會死去。
我高三畢業那年,父親還在的時候,為了慶祝我考上大學,我們一家三口去大連進行了一次旅行。
但那次母親的編織袋卻在家中休息,取而代之的是我大學四年來陪伴我的旅行箱。
那次的旅行不是多麼愉快,我對沿途的風景沒什麼太多的回憶。但我清晰地記得那時的母親在大連到旅順的旅行大巴里對著塑膠袋不停地嘔吐,我和父親叫住司機,讓他把車停下,我們三個下了車找個旅店休息了一天之後坐著火車回了家。
母親常暈車,但很少嘔吐。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母親如此的難受。
後來我認為,肯定是缺少了陪伴她的親愛的編織袋。
那是母親最後一次出遠門。
我曾經的學習桌上擺滿了藥
後來的她身子變得瘦弱,抵抗力變得很低,經常傷風感冒過敏打噴嚏。我買了很多很多的保健藥,她好了一些,但她決定再也不出遠門了。
如今大姥也不在了,老舅也去了外地打工,老房子房門緊掩,院子裡不再堆著越冬的柴火,大棚破碎的塑膠布迎風招展。
工作幾年後我買了我一直想要的“吉普子”。我會開著吉普子載著燒紙和我母親去她的故鄉進行著“贖罪”。編織袋似乎已經失去了它的作用,和我以及母親已經永別。
我們當天去當天回,母親不再像從前那樣在那個村子不捨得走。
剛出村子的時候母親很可怕的對我說:以後把我也埋這兒。
我沉默片刻對她說:以後我也埋這兒。
我叫母親和我去省城跟我一起住,母親死活也不願離開。她要守著這座小城,守著小城裡父親的骨灰以及所有回憶,孤孤單單的在我們的小城把雨看成雪。
歲月的針線盒
媽,走啊,給你買衣服去。
母親依然會從拿出織針準備去“銀行”取錢。
媽,怎麼回事,你咋還拿上錢了呢。
以後娶媳婦我可不給你拿錢。
根本也不用你拿,我倒插門。
小犢子玩意。
某天,母親出門買菜,我在書架上尋找著一本重要的著作。但多年過去,我已經忘記了那本著作的名稱,但我記得那裡面夾著少年時代女孩兒寫給我的情書。
我踮起腳翻著最頂層,一不小心櫃子上的書一股腦的衝我砸來。當我蹲下去撿他們的時候,我看到了兩個疊的有模有樣的編織袋,編織袋裡面夾著我的成績單和我獲獎的證書以及那些曾經的照片。
又見面了,我親愛的編織袋。新年快樂!
舊文新寫,舊情綿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