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鎮的老街,它有多老?劍塵聽人說,宋代就有了。
劍塵走進街口,第一眼看到的,是1969年深秋:他那掃街的父母,還有揮著掃把,跑在他們兩人前面的阿巧。
那年秋天,劍塵隨下放的父母從上海來到這裡,父母的工作就是清掃這條老街。街的兩旁,是飛簷翹角的贛派古民居。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路,一直延伸到前面不遠處的柳江。
劍塵的父母,每天早早起來,要把老街清掃乾淨。全鎮的人都覺奇怪,上海來的教授怎麼變成了清掃工?可是,誰也不敢問。
有天早晨,一個穿藍花布衫系紅綾子的小姑娘出現了。她揮動掃把清掃路面,一邊掃,還一邊不時地回頭衝劍塵的父母微笑。
劍塵問鄰家的張阿婆這個小姑娘是誰?張阿婆說:“那是阿巧呀。他們家賣餛飩,叫王一擔的。”
劍塵想起來了,每天天未亮,就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餛飩!餛飩!”清晨的雲鎮,在這叫賣聲中緩緩睜開眼睛。每當這時候,劍塵就知道該起床了。原來,這走街串巷賣餛飩的男人,就是阿巧的父親。
那年劍塵13歲,正讀五年級,本來他堅持要去幫父母掃街的,可是父母說:“不要,你到了學校人家會笑話你的。”劍塵只好每天流著眼淚,看父母在街上躬著身子的背影。
那天早晨,那個劍塵要紀念一生的早晨。他在上學的路上,那條他銘記了30多年的青石板鋪成的小路,遇到了阿巧。
這是劍塵今生看到的最純美的一張面孔。圓圓的,俏俏的,紅潤中透著江南的水靈。阿巧黑黑的大眼睛眨了眨,然後,好奇地看著他。那雙大眼睛裡,好像藏著好多好多乖巧的話兒。
阿巧歪著頭看看他,開口了:“你一定是劍塵哥哥!”
劍塵點點頭。
“我聽叔叔阿姨說起過你。劍塵哥哥,叔叔阿姨不大會掃地,有一回還捱了罵。我每天都要教他們掃,不然他們又要捱罵了。”說這話時,阿巧有點傷心。可是,傷心很快被她打發走了,因為她是屬於快樂的。接下來的,劍塵仍然記得,阿巧問他:“哥,你多大了?”
劍塵告訴了她。
阿巧眨巴著眼睛算了一下,說:“劍塵哥哥,你比我大5歲,我沒有哥哥,那幾個壞小子老是欺負我,你做我哥哥行嗎?”
那樣一雙清亮透徹的眼睛,充滿期待地看著劍塵,他有什麼理由不答應呢?他再次點了頭。
“真的?!你答應了?哥!”阿巧驚喜地跳了起來,“我有哥了!”
後來,他們成了最好的兄妹。他們一起上山,阿巧教劍塵尋鳥蛋,教他挖野菜。劍塵呢,教她認字,教她說上海話。記憶當中,好像他幫阿巧打過幾回架,嚇跑了那些欺負她的野小子。
自從有了哥哥,阿巧就粘上了劍塵。每日早早起床,幫劍塵父母掃完大街,就在劍塵家門口等著和哥哥一起去學校。劍塵每天早晨一開門,迎接他的,就是那張衝著他甜甜笑著的小臉。那時的他,剛從上海來,又是人人瞧不起的“狗崽子”,整日裡被白眼和冷漠包圍著。這張甜甜的小臉,成了他心中唯一的溫暖。
可是,有一天早晨,劍塵開門,沒見到那張迎接他的笑臉。他心下疑惑,阿巧怎麼了?家裡有事?生病了?他站在門口等了許久,也不見阿巧來,只好自己去了學校。
傍晚,劍塵放學回來,走進老街的街口。空曠的街尾那兒,阿巧正孤零零地站在夕陽的餘暉裡,影子呆呆地映在青石板路上。他急忙跑過去,問阿巧,你怎麼了,今天為什麼不去上學?
阿巧哭了。
“哥,媽媽生了弟弟,爸爸說,家裡沒錢送我上學了,我再也不能上學了!”
這件事情太大了,大到劍塵也解決不了。他只能掏出手絹,給阿巧擦淚。可是,阿巧的淚越擦越多。最後,劍塵看著阿巧無助地走了,夕陽把她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
晚上,劍塵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終於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第二天,他找到阿巧,告訴她,他每天放學回家,可以幫她補習功課。聽劍塵這樣說,阿巧原本滿是憂愁的雙眼,重新有了歡喜。
從那天起,阿巧白天在家幫父母做家事,晚飯後,就到劍塵家來,讓哥哥給她上課。
那時,兄妹倆會經常在晚間,趴在視窗去看天上的繁星。他們數著星星,猜著星星,說著種種關於星星的話。
有一天晚上,阿巧指著最亮的一顆說:“哥,那顆星星上有人嗎?”
劍塵說:“這我可不知道。”
阿巧說:“我說有。那上面有個阿巧,還有個哥哥,他們也正在視窗看我們呢。哥,你給我講講他們倆的故事吧。”
劍塵被她奇妙的想像逗笑了,於是,就閉著眼睛說:“是的,那顆星星上也有個哥,也有個阿巧。那個阿巧呀,正在欺負她哥,逼著她哥給她講故事……”阿巧聽了,就咯咯地笑,一面用小拳頭捶打劍塵的背。那個情景呀,劍塵現在想起來心裡特別溫軟。
1971年春日的一天,阿巧來到劍塵家,坐在閣樓上,寫劍塵給她佈置的作業。記得那天外面飄著小雨,樓下伸向江邊的青石板路,幽幽地閃著亮光,幾瓣散落在上面的杏花,訴說著對寂寞的不甘和對生趣的嚮往。
街對面,是一個做糖果糕餅的百年老店。店面不大,有一種芝麻雜糖,是雲鎮的孩子們一提起來就要流口水的。這種糖,是用一個長柄木槌,將和了芝麻的糖漿砸成薄薄的糖餅,再上灶烤制,頓時,甜絲絲的香氣便繚繞了整個小鎮。
阿巧寫完作業,望著窗外有點發呆。
這時,木槌砸打糖餅的“砰砰”聲有節奏地傳來,阿巧舔了舔嘴唇,說:“哥,我要吃芝麻糖!”
劍塵聽了,說句“小饞貓兒”,就飛跑到樓下,過街,買了一包糖。然後,飛跑回來,邊跑邊舉著手裡的糖袋,朝阿巧搖晃著。上樓了,他把糖遞給阿巧。
阿巧不接,翹著小嘴兒說:“我要哥喂!”
那是他們相識的兩年後,劍塵15歲,阿巧10歲。
劍塵無奈地笑笑,從袋子裡取出糖,掰了一塊,放在阿巧張開的嘴裡。然後說:“你就知道欺負我。”
阿巧得意地搖著頭,香香地嚼著糖,說:“哥喂的糖,就是好吃嘛”
吃完糖,她突然問:“哥,我看到叔叔阿姨結婚的照片了,阿姨穿的那件像雲彩織成的長裙子,真好看哪!”
劍塵笑道:“傻丫頭,那叫婚紗。”
“噢,婚紗,婚紗……”阿巧喃喃地說著,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她又突然問:“哥,我長大出嫁的時候,你能送我一件那樣的婚紗嗎?”
劍塵刮刮她的鼻子:“阿巧,你不羞呀?”
阿巧臉紅了。可她還是說:“我就要哥給我買!”
劍塵含笑點點頭。
1973年夏,劍塵和父母回上海了。
臨走那天早晨,劍塵一開門,看見門口放著一隻竹籃子,裡面放了三大碗餛飩。盒子裡有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哥,我不送你了,你和叔叔阿姨吃了餛飩就回上海吧。哥,你要記著我,記得有一天回來給我買芝麻糖,記得送我婚紗……”
劍塵拿著這個紙條,跑到阿巧家,阿巧的媽媽說:“一大早就出去了,她哭了一宿,枕頭都溼透了。”劍塵聽了,心很疼。他和阿巧的爸爸媽媽做了簡單的告別,走了。上車的時候,他選了最後一排座坐下,趴在車的後窗,他想看到阿巧能夠跑來,可是,他看到的只是漸漸模糊的雲鎮。
分手後,兩人通了三年信。後來,劍塵再寫信時,就沒有了回信。再後來,劍塵讀大學、留學、回國、結婚。這麼多年來,在夢中,阿巧那雙清亮透徹的眼睛,時不時衝著他忽閃著。可是他找不到阿巧,他是多麼想找到那個小妹妹呀!
劍塵要告訴阿巧,在那些苦難的歲月裡,只有妹妹,才是他、是他父母的全部陽光。他想和她一起重溫那些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他們一起說過的那些純真的話。他想給她買芝麻雜糖,他要兌現自己的諾言,送她一襲婚紗,他想親手給她穿上,挽著她走到父母面前,讓雲鎮的孩子們把花雨潑灑到他們的頭上。他知道,這也是阿巧最想要的。
他曾回過幾次雲鎮,可當年的小夥伴們都說,賣餛飩的王一擔家早搬走了,但搬到哪裡去了,誰也不知道。
2009年春天,劍塵要到南昌參加一個婚紗設計大賽。見時間充裕,他帶著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坐火車繞道來到了雲鎮,來到了他曾住過的老街。房子還是那座房子,只是木板和牆壁重新上漆翻新了。他突然發現,這裡開了間餛飩店,店招上寫著三個大字:王一擔!
劍塵的心“怦怦”地跳了。王一擔?阿巧?這幾個字交替著在他腦海裡盤旋。他強迫自己冷靜,不過一個店名,也許只是巧合,有人用了這個店名而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走進了餛飩店。
店門口,立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一個奇特的店規:上海人就餐,打八折;上海靜安區的人就餐,打五折。
劍塵的心再次“怦怦”地跳了:如果不是阿巧,誰會定下這樣的店規?
“叔叔,你要吃餛飩嗎?”身後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
劍塵回過頭,他呆住了。眼前站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圓圓的、俏俏的臉,清亮透徹的眼睛,疑惑地望著他,分明就是阿巧!一時間,劍塵覺得有些恍惚。
“叔叔,下面客滿了,您請上樓吧!”小女孩熱情地說著,用手指了指旁邊的樓梯。
這樓梯,劍塵太熟悉了,那些年,他每天從這裡上上下下。後來,阿巧每天來家裡上課,都要上樓做作業。
劍塵跟著小女孩,一步步登上樓梯。踏擊樓板的“咚咚”聲,每一下都沉沉地敲在他的心上。上得樓來,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張靠窗的桌子,還像當年那樣擺著。桌上,放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兩個字:留座!
他的心像被什麼使勁揪了一下,生疼!半晌,他俯下身子,撫摸那張桌子,手指不停地顫抖。
“哥,你說那顆星星上有人嗎?”
“哥,我要吃芝麻糖!”
“哥,你能送我一件婚紗嗎?”
劍塵又聽到了阿巧的聲音,那樣的真切。
淚水,一下子模糊了他的視線。
“叔叔,這邊坐!”小姑娘走到旁邊的桌旁,對劍塵說。
劍塵沒有說話,在那張靠窗的桌邊坐了下來。
“叔叔,那張桌子,媽媽說是留給一位特殊客人的,不可以坐的!你要是坐了,媽媽要罵我的!”小姑娘有些急了。
劍塵抬起頭,衝小姑娘笑了笑,說:“放心,叔叔坐在這裡,媽媽不會罵你的!”
“可是……”小姑娘剛要說什麼,眼睛卻看向了一邊,神情有些緊張:“媽媽!”
劍塵猛然回頭,一箇中年女人站在樓梯口,顯然,她聽到了他和小姑娘的對話。女人怔怔地看著他,良久,她開口了:“……劍塵哥?”
劍塵點點頭。
“哥……”女人的聲音哽咽了。
小姑娘可能猜到了,眼前這位叔叔,就是媽媽說的那位特殊客人。她懂事地下樓了。阿巧走了過來,默默地在劍塵對面,那個當年阿巧寫作業的位置坐了下來。
三十多年的風雨,染白了劍塵的雙鬢,憔悴了阿巧的面容。但是,他們的眼睛沒有變,四目相對時,兩人從彼此的眼裡,認出了當年的對方。因為那裡面,埋藏著只有他倆能讀懂的東西,那是一種情愫,一種堅守,一種不會被塵俗侵蝕的理想。
此刻,那個丟失了30多年的老街上的最愛,就坐在自己的對面,他們就那樣相互凝視著,淚光從他們心底浮了出來。
阿巧說,分手那天,她不敢去送他,她早早起床,煮了三碗餛飩放在劍塵家的門口,就跑到公共汽車站對面的樹林裡。她看到他上了汽車,看到他隔著車窗回望雲鎮,看到載著他的汽車被煙塵蓋住,她摟著一棵小樹,哭了好久好久……
後來,家搬了,與劍塵哥失去了聯絡。阿巧想,再見哥哥的唯一辦法,就是考上上海的大學,到那裡去找他。她哀求父母讓她去上學,她保證不耽誤家裡的事情。善良的父母被女兒的傷心和執著打動,答應了她的要求。
如願以償,阿巧考進了上海商學院。報到那天,她按照劍塵留下的地址,先去了靜安區那個弄堂,然而,那裡已經看不到劍塵所說的石庫門房子,而是一片林立的大廈。
阿巧像瘋了一樣,見人就問:認識劍塵嗎?
終於有個人說:“劍塵大學畢業出國了,聽說學的是服裝設計。他的父母不知搬到哪裡去了……”
阿巧畢業後,分配在上海一所學校工作。
劍塵哪裡想得到,當他四處打探她訊息的那幾年,她與自己竟然同住在一座城市裡面。
漂亮的阿巧,身邊自然少不了追求者,但她一概拒絕。直到10多年前,在母親以死相逼下,她和同校一個老師結了婚。
老師很好,很善良,但阿巧就是愛不起來。終於,老師和一位女同事好了,阿巧沒哭沒鬧,默默地給了他自由。然後,她辭了職,重回雲鎮,賣了父母留給她的房子,把劍塵家當年住過的房子盤了過來,掛出了自家的字號“王一擔”,開了餛飩館。
時光顧自流去。白天,阿巧忙著店裡的事情,晚上客人散去,她就獨自坐在二樓那張靠窗的桌前,望著窗外想著心事。
街對面那家老店還在,“砰!砰!”聽著那木槌捶打芝麻雜糖的聲音,阿巧的思緒總要飄回逝去的歲月裡,劍塵一邊跑,一邊揮舞著手中糖袋的樣子,那麼清晰,彷彿就在眼前。那糖的味道依舊香香甜甜地瀰漫著整條老街。然而,劍塵走後的這些年,阿巧再也沒有吃過。
在那張靠窗的桌上,阿巧放了塊“留座”的木牌。性格溫順的她,只對客人發過一次火,因為那位客人坐了這張桌子。認識她的人都被她嚇著了,再來店裡,都不坐這張桌子。
劍塵聽著阿巧的講述,轉過頭去看窗外,他不願阿巧看到自己的淚。
天已經黑盡,沿街店鋪的紅燈籠次第亮起。外面下起了小雨,如當年的雨一樣。阿巧輕聲說:“哥,給我買包糖吧?”
劍塵站起身,走下樓。阿巧望著劍塵走過被雨打溼的石板路,那路,一如當年,幽幽地發著亮光。
劍塵走到對面糕點鋪前,掏出錢,買了糖,往回走。他的腳步,不似當年蹦蹦跳跳,而是穩健地穿過斜斜的雨絲。抬頭見阿巧在望著他,他衝她揚了揚手裡的糖袋。
劍塵坐回桌旁,開啟糖袋,掰了一塊,正要遞到阿巧嘴邊,手到半途,突然停住了。四目相對的一剎那,阿巧笑了一下,劍塵看得出來,那笑裡,有著太多的無奈。
阿巧伸出手,從劍塵停在那裡的手中,接過那片糖,放進自己嘴裡。她閉上了眼睛,慢慢咀嚼著。劍塵看到,一滴淚,順著她的眼角,滾落……
很晚了,阿巧突然意識到,劍塵還沒吃飯呢。她起身,對劍塵說:“哥,你坐會兒,我去給你煮碗餛飩。”
阿巧煮好餛飩,端上樓來。劍塵已經不在那裡了。
桌上,放著一個精緻的小皮包。阿巧顫抖著手,開啟那個皮包,她愣了:那是一件美麗的婚紗,美得像白天鵝的羽翼。
阿巧小心翼翼地取出來,她的手指一鬆,竟抖出滿室雪色的光。那蕾絲婚紗柔軟如天鵝絨,阿巧的臉貼在上面,輕輕地摩挲著。忽然,一張紙條飄落了下來,紙條上寫著這樣一行字:
“阿巧,這是哥這輩子最得意的作品,送給你!哥答應過要送給你一件婚紗,哥也曾想親手給你披上,可是……對不起,哥來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