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傑是在來接我的路上出的車禍。

雪後路滑，他的車被一輛剎車失靈的貨車撞翻，當場死亡。因此，我成了他們家的罪魁禍首。張傑媽恨不得撕了我，這個一貫優雅高貴的女人一邊哭一邊罵我是掃把星，說我害死了她兒子。問我為什麼不早點離開張傑，我為什麼不去死。

我無言以對，淚如雨下。張傑的死，我也很悲痛。雖然我的悲痛可能不及她的十分之一。但那也是實實在在的疼痛。畢竟我們在一起快三年了。

張傑媽一直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不為別的，就因為我們家境不好，配不上他們家。

第一次見面，她對我就相當冷淡，直言希望自己未來的兒媳婦至少碩士畢業，身高不低於1.65米，獨生女，父母工作穩定，日後退休金至少5000。

這幾樣要求，我一樣都不達標，而且可以說相差十萬八千里。

我出身小鎮，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雖然容貌出色，但身高只有1.61米。只有本科學歷，而且還不是名牌院校。我還有一個弟弟。

工作以後，因為大部分收入都給了家裡，所以我手裡也沒什麼積蓄。

這些，張傑都不在乎。但是，他媽在乎。而且相當在乎。

張傑爸爸在公司裡擔任中層領導，他媽自己開辦了一家培訓機構。家境確實甩我們家幾十條街。

面對父母的強烈反對，張傑堅持自己的選擇。他說會慢慢說服他爸媽，讓他們接受我。

他媽是女強人，家裡的事情一向都是她做決定。而張傑一貫孝順，從小到大幾乎沒有違逆過他媽。這是第一次。但他也不敢過於強硬，一直都在走苦情路線。曹媽是個立場堅定的人，始終不為所動。為了徹底阻斷我們倆，她還不停地給張傑安排相親。

每次實在推脫不了，他就只能硬著頭皮去見面。然後找各種藉口拒絕和對方交往。不得不說，他周旋應付得身心俱疲。我都替他感到累。

張傑媽幾次私下裡找我，言辭極為刻薄的要我離開張傑。她說：“我知道你們家窮，是不是希望我像影視劇中的母親一樣，揮手甩給你個幾十萬，要你離開我兒子呢？告訴你，想都別想。我沒義務給你一分錢。影視劇只是影視劇，那種情況一般不會出現在現實生活中。所以你別指望著靠糾纏張傑一夜暴富了。”

如今她直接把張傑的死歸咎到我頭上了。在她看來，如果我早和張傑分手，他也就不會出事了。

三天後，我在去往醫院的路上，接到了張傑媽的電話。她的聲音急切，一改之前對我的痛恨態度，十分關切地問我在哪裡。

我簡單地回答：“路上。”

然後她問我，“淺淺，你懷孕了是不是？”

我依然沉默。我心裡當然清楚她的想法。這種事情聽過不少，沒想到今天會發生在我身上。

果然，張傑媽接下來就說：“淺淺，求求你，生下這個孩子。”

對於失獨的父母來說，兒媳或者是兒子女友肚裡的孩子簡直就是救命稻草，承載了他們全部的也是唯一的希望。換位考慮，確實可以理解。

“淺淺，念在你和張傑那麼相愛的份上，你就替他留下這唯一的血脈吧。孩子生下來由我們來撫養，你什麼都不用管。只要你肯生下這個孩子，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

我心裡特別亂。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作答。

張傑媽哭起來，“求求你了。”

我個人雖然對她毫無好感，但是她作為一名喪子的母親，還是令我充滿同情。所以拒絕的話我有些說不出口。

我說：“你讓我考慮一下吧。”

而她顯然生怕我這是託詞，一再追問我在哪裡，說要馬上過來找我。

我沒告訴她。但是最終我也沒有去醫院。因為公司突然來了任務，領導讓我回去做事。我覺得即便領導不給我打電話，我今天的心境也不適合做手術。那感覺就像我刻意和張傑媽作對，似乎有點殘忍。這會讓我深切感受到，我不是在流產，而是實實在在地扼殺了一條無比重要的性命。

張傑媽生怕夜長夢多，所以不肯多給我一點時間和空間。一天內給我打了5個電話。追問加上懇求，簡直低到了塵埃裡。

最後，我只能告訴她，我不想生下這個孩子，我實在沒那麼偉大。孩子生下來，即便交給張傑爸媽養，那也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對他（她）毫不掛心，我的人生鐵定會受影響。我確實自私，可是誰不自私呢？我不可能一輩子不結婚，我要是頂著個已育婦女的身份去談婚論嫁，那我還有多少選擇的餘地呢？

為了避免張傑媽一再糾纏，我乾脆拉黑了她的電話。

然而傍晚她就找上門來了。她哭求我的同時還說：“你不是很愛張傑嗎？他也那樣愛你，為了你不惜和我作對兩年多。要知道，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你就不能為他做點貢獻嗎？我們全家的希望可都寄託在你身上了，你不能太殘忍呀。”

沒錯，我們很相愛，可是愛情的力量有時抵不過親情的打壓。我和張傑都疲憊了。

張傑最後的日子裡，我已經提出分手了，而他沒有反對。我沒有告訴他我懷孕了，不想他認為我在攜子相逼。他是無意中看到了我使用過的驗孕棒。

最終我們商定，打掉孩子，然後一別兩寬。那個冰雪天氣裡，張傑是去接我，陪我去醫院做流產手術的。

這些話是我們在電話裡說的，所以沒有記錄。因此張傑媽根本不相信這是事實，她只會以為我是為了打掉孩子故意編造的謊言。給自己的無情找藉口。即便她相信了，她也依然要我生下孩子。這是她目前唯一的信念了。根本沒人能夠打消。

害怕我去做流產，張傑媽恨不得一天24小時跟在我身邊。我又不能生硬地趕她走，其實我就是趕，也趕不走她。

第二天我媽就趕過來了。張傑爸爸親自接來的。

我媽勸我留下肚裡的孩子。她說都是當媽的， 她特別理解張傑媽的心境。讓我權當做好事行善積德了。

我當然不認為我媽單純是為了張傑爸媽考慮。果然，在我追問下，她坦白了，說要是我肯生下肚裡的孩子，張傑媽會付給她50萬，而且已經先給了她10萬塊了。

所以她必須全力以赴保住我肚裡這個孩子。

我媽說，這筆錢正好可以給我弟弟買房子。不然以我們家的條件，再過5年也未必能買上房子。

我弟弟比我小兩歲，他讀書不成器，只有三流專科學歷，收入還不如我高。賺的沒有花的多。所以指望他自己，別說5年，估計20年也攢不夠一套房子的首付。

而我媽，為了給她兒子買房子，不惜讓我未婚生下曹家的遺腹子。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

她說：“畢竟你們倆相愛一場，你肚裡的是你們愛情的結晶啊。”

難得她能說出如此文雅的詞句來。大概是從張傑媽那裡現學現賣的。其實也不過是為了給赤·裸·裸的金錢交易穿上一件以愛之名的溫情外衣。

我不同意。我媽拿了定金，自然勢在必行，所以堅決要我答應下來。為此她軟硬兼施威逼利誘，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逼之以死。

沒錯，她說我要是打掉孩子，她就死給我看。她甚至做了萬全的準備，帶著農藥來的。她這一舉動，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活了26年，卻感覺自己第一次認識她。

而且她就此在我的住處住下來，為的是看住我，不讓我去做流產手術。不得不說，金錢果然有萬般魔力。能夠達成各種難以達成的目的。

我屈服了。答應我媽和張傑媽，我會生下孩子。

張傑媽當即讓我和我媽搬進他們家，她專門請保姆照顧我的飲食起居。她還提出讓我辭去工作，一心養胎。日後她會幫我安排更好的工作。

我住不慣他們家，我不願意面對他們。而且那裡有太多張傑的痕跡，肯定會牽動我的悲觀情緒。最終張傑媽讓我住進他們家另外一套小戶型裡，由保姆和我媽陪伴我。

自從懷孕後，我身體一直不舒服，尤其是胸部不時脹痛。開始我也沒太在意，因為每次來大姨媽前後也都會胸部脹痛。而現在，脹痛得比以往似乎要嚴重一些。

一次做孕檢時，我順便讓醫生檢查了胸部。結果是，我的胸部有腫瘤，而且不算小。

暫時還沒法斷定良性還是惡性。不過醫生建議我終止妊娠，做腫瘤切除手術。因為我的孕期才三個月，到生下孩子還有半年，時間有點太長了，這之間說不定會有變故，萬一情況惡化，那就有可能危及性命。

得知這個情況以後，我愣住了。真沒想到，這一系列傳奇的遭遇，竟然會接連發生在我身上。

我不願意用我的生命去賭，即便風險只有10%。

但是張傑媽要我去賭，哪怕風險是99%。她當然不在乎我的安危，她只在意自家的後代。

她讓我無論如何都要留下孩子，為此她又加價100萬。

我媽開始時有點動搖，可是面對這憑空多出來的100萬，立馬堅定了她的決心。

她堅持讓我生下孩子。因為醫生也說了，腫瘤癌變的可能性並不高。她不相信，或者說不願意相信，我會那樣時運不濟。

其實在我看來，即便明知我會發生癌變，她也會要我生下孩子，為的是那150萬。也就是說，在她心裡，女兒的性命遠沒有150萬重要。

我的心裡無比悲涼。小時候我真心沒感覺我媽重男輕女，甚至有時候她更偏愛我一些。因為我比弟弟聰明懂事。她還說過女要寵著養，兒要苦著養的話。

正因為她不偏心弟弟，一直以來，我才心甘情願為弟弟付出。我覺得父母不寵愛他，那我這個姐姐自然有義務疼他，多為他著想一點。

現在想起來，我真心感覺諷刺。看來，我媽雖然沒有文化，卻懂得如何操縱人心。清楚強制不如自願的效果完美。

當然，也可能是我高估她了，她平時確實一碗水端平了，甚至還偏向於我。然而到了真正利益相關的時候，她才清楚兒子是最重要的。而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窮人，面對大筆金錢的誘惑，她根本做不到不為所動。所以說，窮有時候是一種原罪。

我坦言，我要做掉孩子。我不想拿命賭博，儘管風險不高。

張傑媽保證我不會有危險，她說會給我請最好的醫生，為我的孕期保駕護航，保證我的安全。

她這話我沒法相信，她拿什麼保證呢？即便是首富，面對病魔，也往往無能為力。疾病，是人世間唯一公平的東西，不論貧富，它都能一視同仁。該帶走的，絕不手軟。

我堅持要流掉孩子。我媽說：“你太自私了。為了我們兩家人的幸福，你就不能承擔一點風險嗎？醫生很多時候都是危言聳聽，喜歡誇大其詞。你就這麼惜命嗎？”

我呵呵呵了。我惜命有錯嗎？兩家人的幸福？可是這兩家人裡面包括我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兩個媽把我帶回家。我媽說：“你要是流產，我就死給你看。我說到做到。”

見我不作聲，她又說：“閨女，你就再堅持半年吧。150萬呢，咱們不吃不喝也要攢上十年八年呢。你就為我們大家考慮一下吧。”

我說好吧。之後我乖乖聽話，讓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讓我喝什麼我就喝什麼。一副一心待產的安然模樣。

張傑媽給我轉賬了10萬塊，讓我零花。

一個週末上午，我下樓去取快遞。我們住二樓，所以每次都是直接走樓梯。我走在樓梯邊緣時，忽然感覺腳下異常油滑，我身體控制不住地向前栽倒，然後直接滾下了樓梯。隨之，腹部傳來劇痛。

我流產了。張傑媽得知這個訊息以後，直接暈了過去。我媽也十分悲痛，哭得特別傷心。

張傑媽是因為失去了此生唯一的孫子。我媽是因為失去了140萬。當然，或許也還有那麼一點心痛留給我，為我受傷的身體。

醫生說我沒事，休養好身體照樣還可以懷孕生孩子。但是我再也生不出張傑的孩子了。

張傑媽或許巴不得我這輩子都再也生不出孩子來。

我和他們家終於是徹底斷絕了關係。我感到輕鬆的同時又忍不住傷感。

沒錯，我是故意的。包括門口地面上的菜油，也是我之前灑上去的。我知道這樣對我自己傷害不小，但是我別無選擇。只有這樣，她們才會無話可說。當然，她們也責怪我沒用，連個孩子都保不住。但是至少不會兵刃相見了。

往後餘生，我還是要自私地過我自己的生活，健康簡單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