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來到家鄉的這個孤嶺上面的時候,城市已經被他甩得很遠很遠。
這個季節,孤嶺及孤嶺的周圍早已是一派荒涼,渺無人跡。大片大片的荒野上充斥著失去生命的雜草那種腐朽的氣味,丁小透過這些氣味似乎聽到了撕心裂肺的草枯的聲音。而這些聲音也正在肆無忌憚地破壞著丁小越發糟糕的心情。丁小僵硬地站在那裡,形同一株枯木。即使這樣形容,丁小也覺得與自己的形象極不相符。他哪裡有一株枯木高大,充其量也就是枯草中最弱小的一棵。早就該把城市甩在一邊了,而且是甩得越遠越好。現在,他只想默默地站在這裡,任憑呼嘯而來的寒風揮動著冰刀子一樣的手掌,一次又一次地抽在他的臉上。儘管一撥一撥的寒風在他的臉上抽過,他的面板也被抽得通紅、緊皺。可丁小還是覺得力量輕了一些,他便藉著風的力量狠狠地抽起了自己。丁小一邊抽著自己,一邊哭著他的娘,此時,往事就像一枚枚飛舞的葉子飄至他的眼前……
丁小的娘叫丁華,一輩子沒有嫁人。村裡的人都說全村的人加起來也沒有她的命苦。這要從丁華十九歲的時候說起。那年,鄰村裡放電影。在那個一年中難得看上幾次電影的年月,丁華就和村裡的姐妹們興沖沖地結伴去了。由於人非常的擁擠,瘦弱的丁華很快就被擠在了後面。就在大家都投入地看著電影的時候,丁華突然被一個男人捂住嘴,拖進了旁邊的玉米地裡。儘管丁華拼命掙扎,還是讓那人幹下了禽獸不如的事情。
後來,丁華就生下了丁小,因為丁小是他的混蛋父親透過這種混蛋行為而來到人世的,他也只好隨著他娘姓了丁。自從有了丁小,丁華的命運就徹底改變了。同齡女孩的所有歡樂,在她身上全部變成了淚水。花一樣的夢想在她花一樣的年齡就已經全部破滅,在以後的道路上,她也只有帶著年幼的兒子跌打滾爬了。正是因為有了丁小,不幸的遭遇讓瘦弱的丁華變得堅強併成熟起來。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丁華暗暗發誓,無論多苦多難也要把這個孩子撫養成人。村裡的幹部同情她的遭遇,特例允許她可以提前嫁人,也好減輕生活上的重擔。村裡的人也都熱心地為她張羅著物件。其中,有幾個條件還很不錯,但都被丁華一一拒絕了。丁華說,帶著這樣出生的一個孩子嫁到別人家裡,不但她的臉上無光,孩子也會受到委屈的。將來孩子懂事了,會在心裡留下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在別人家裡也難免抬不起頭來。既然不幸已經降臨到她的身上,再大的難再大的苦她只好一個人承受了。 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畢竟,日子是需要一天一天地過的。為了支撐起這個家,丁華總是咬著牙沒白沒黑地忙碌著。每天早上,村裡的雞還沒有睜開眼睛,她就已經騎著腳踏車行進在路上了。當她聽到第一聲雞叫的時候,剛好來到鄰鎮的一個批發市場。她每天就是從這裡批發一些小商品到周圍的村莊裡去叫賣。因為本錢極少,沒有能力多儲備一些貨物,她只好每天都老早地去進貨。丘陵地帶的道路坎坷崎嶇,異常難走,每天光花費在路上的時間就得好幾個小時。趕上下雨的時候,情況更是糟糕透頂。僅路途遙遠,坑窪不平就夠讓她疲憊的了,若再下一場雨,道路的泥濘對她來說就是一種折磨。焦粘的泥巴沒走幾步就會沾滿腳踏車的鏈盒。擋泥瓦不但變得毫無作用還常常會起反作用。儘管丁華早有準備,每次都帶上一根細長鐵鉤子能夠及時地掏泥巴,可不長時間就要停下來掏一次的頻率著實讓她氣惱。每逢這個時候,雨水和淚水就交織在她的臉上。這本該是男人們做的事情,為了孩子,她不但把自己當成了男人還當成了一頭牛。後來,為了方便雨天出行,丁華只好把腳踏車上的鏈盒、擋泥瓦等能去的部件全去掉了。看著心愛的腳踏車變成了破破爛爛的“裸車”,她也毫無辦法,艱難的生活面前,她必須不顧一切,奮力掙扎。即使這樣,她的生活依然過得捉襟見肘。從一大早出門到晚上很晚才回來,中間十幾個小時裡她從沒有捨得買些吃的。餓了就啃一口帶去的煎餅,渴了就到別人家裡討一口水。她到鄰村裡叫賣的時候,一些男人知道了她的經歷,便主動提出可以拿錢和她“幹一下”。並很同情地說,你與其這麼艱難的活著,還不如利用這個優勢多增加些收入。丁華指著那些人說,要是你的老婆或者姐妹落到了這種地步,你會讓她這樣做嗎?那些人又說,這都是為了你好,怎麼還不領情?丁華用眼睛剜了他們一下,說,要真是為了我好,就多買些東西,別有什麼花花腸子,我心裡流著血呢。那些人見她不可理喻,搖了搖頭,揚長而去。
村裡的人都非常清楚,丁華的日子是硬撐著過的。她的眼睛天天佈滿血絲,她的身影日漸消瘦,她的面容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衰老。看著她的樣子,村裡的人不知陪她流了多少眼淚。可每當和人談起來的時候,丁華總是笑笑說,看著孩子一天天地長大,我的日子就有了盼頭,兒子就是指望,生活會好起來的。 雖然生活每一天都是艱難的,畢竟丁小在丁華的期盼中漸漸地長大了。終於等到丁小考上了大學的時候,村裡的人才為丁華鬆了一口氣。都紛紛說,丁小這孩子有出息了,真是給她娘爭了一口氣。年輕享福不算福,老了享福才是福!丁華苦了大半輩子總算熬出頭了,這下好了,兒子成了大學生,丁華就等著到城裡享福吧。聽著村裡人的話,丁華的心裡別提多高興了,城市對她來說已經不再遙遠,那裡有她的大學生兒子呢!沒人的時候,丁華總是朝著城市的方向靜靜地張望,眼睛裡不斷地閃爍著光芒。 丁小沒有辜負孃的期望,大學畢業後很快就在城裡一家公司站穩了腳跟。不但有了房子,還把一個漂亮的城市姑娘娶進了家門。此時的丁華雖然老了,老得臉上的皺紋比地裡的黃瓜秧還多。可她心裡樂啊,樂得比豐收的大南瓜還飽滿。村裡的人沒幾個能考上大學的,更沒幾個能在城裡娶上媳婦的。自己這大半輩子的苦總算沒有白吃,老天爺終於開眼了。丁華天天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等待著兒子來接她進城。
村裡的人也為丁華盤算著丁小來接她進城的日子呢。他們不斷地來到丁華家裡,除了和她聊聊天,還有祝賀和提前道別的意思。有人和丁華開玩笑,我們還真怕你不打招呼就偷著去了城裡呢。丁華舒展了一下眉頭說,這怎麼會?老鄰舊居的住了這麼多年,感情瓷實著呢。再說了,我這輩子還不是多虧了大傢伙的幫襯,我和丁小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丁小要回來接我進城,我還真捨不得大家呢。說完,丁華的眼裡閃出了淚光,趕緊掏出手絹來擦。村裡的人連忙說,不要這樣,咱村裡的人誰不盼著你有這一天呢,你以前過得那叫啥日子啊!應該給你兒子打個電話,讓他趕快接你進城。你也該享享福了,這把年紀了,還有幾天活頭?丁華擦乾了眼淚,習慣性地望了望城市的方向,又說,我不著急,丁小忙啊,在大公司裡上班,還能由著他?村裡的人認同地點了點頭。
丁華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裡卻盼望著早日進城和兒子團聚。她不光想兒子,還想兒媳婦呢,城裡的姑娘長得俊著呢。一想到這裡,丁華的心裡就樂呵呵的。很多次她還照著鏡子笑,她喜歡在鏡子裡看自己的笑容。雖然笑起來讓皺紋堆積得更多,可她笑得舒坦,她終於可以這麼舒坦地笑了。
儘管丁華天天在家裡樂得合不攏嘴,可一直等到丁小媳婦生了大胖小子,丁小還沒有接她進城的舉動。自從有了孫子,丁華更加劇了到城裡和兒子一家人同享天倫之樂的願望。再說,村裡的人見了面還是不停地詢問,時間長了她也不知該怎麼回答,便只好處處躲著他們。儘管躲避不是個辦法,這進城的事,兒子不開口,她又不好主動提出,心裡始終空落落的。 其實,丁小自從在城裡成家的那天起,就一直盤算著把娘接上來。他娘這輩子遭受的罪,他一刻也沒有忘。他的腦海裡經常放映著他娘為了拉巴他在風裡雨裡吃苦受罪的鏡頭。現在他成家立業了,怎能不讓娘來城裡享幾天福呢。可只要他一提起這事,妻子就和他翻臉,並且始終擺出一付死活不同意的架勢。無論他怎麼做思想工作,妻子直接就挑明瞭說她討厭農村的老太太。看著剛剛建立起來的幸福家庭,丁小不想鬧得不愉快,只好暫且不提,靜待時機。現在有了兒子,丁小就有了藉口,說讓娘上來幫著照看孩子。誰知,他剛一開口,妻子就瞪著眼說,一個農村老太太會照看什麼孩子?她懂得如何科學護理嗎?她要來我就帶孩子回孃家,這個家裡有我沒她。聽妻子這麼一說,丁小就不敢開口了。妻子的脾氣他是領教過的,平時因為一些小事,她拍拍屁股就回孃家。有時甚至一呆就是半月。每次都是他低三下四地去登門賠罪。本來妻子的氣就夠他受得了,丈母孃也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丈母孃從來就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對他一通數落。在丈母孃的眼裡,女兒永遠都不會有錯的。最可氣的是,丈母孃還經常說,嫁到你這樣的家庭裡,打你罵你也是應該的,你還膽敢把她氣得回孃家。丁小盡管心裡憋屈,也只能忍氣吞聲,農村出來的孩子找個城市媳婦不容易,日子畢竟還得要過下去的。
第二天,丁小的妻子從家政服務中心僱了個保姆回來,丁小氣得肚子發脹,又沒有任何辦法。丁華知道了兒子僱保姆的事,就給他打來了電話:兒啊,掙分錢不容易,一定要省著點花,娘這把老骨頭幹別的不行,給你當個保姆還是沒問題的。再花錢僱別人有這個必要嗎?丁小聽著孃的話,淚珠嘩嘩地往下落,可看著妻子的嘴臉,他只能強忍著說,娘,只是暫時的,我這陣子忙,等一段時間再說。 丁小一句等一段時間再說,就等到了孩子上幼兒園。這時,保姆剛好辭了職,孩子又需要來回接送。丁小一看這是個機會,也有充分的理由,決定來個“先斬後奏”。他沒和妻子打招呼直接回村把娘接了上來。
丁華這是第一次進城,而且是跟著兒子進的城,心裡別提多受用了。這把年紀了,不圖吃,不圖喝,就盼著一家人團圓。她看著兒子寬敞房子,不停地在各個房間裡走著。丁小說,娘,坐了一路子車,你也累了,快坐下休息一會兒。丁華笑著說,我不累,農村的人就是體力好,娘好好地看看你的房子。她一邊走著,一邊看著丁小說,俺兒子是有本事了,咱村裡誰能住上這樣的好房子。真是給娘爭氣啊!
眼看快到中午了,丁華說,孫子在哪兒上幼兒園?我去接他。丁小說,中午不用接,他在幼兒園吃午餐。丁華不高興了,看看,怎麼能讓孫子在幼兒園吃?以後我天天給他做好吃的。家裡的飯菜多熱乎。丁小說,你剛來還是好好休息一下。丁華嗔怪著說,怎麼光叫我休息,你以為我是泥巴捏的,我現在就想看看孫子。說完,她便往外走。丁小沒法,趕緊說,你對道路不熟悉,還是我去接吧。丁華聽兒子說完,滿意地笑了。
丁華看到了孫子,心裡一下子開了花,把孫子攬在懷裡就捨不得鬆手了。丁小看著娘高興的樣子,心裡卻打著鼓。他不時地看著表,猜測著妻子回來的具體反應。不過,丁小心裡還是有一些僥倖,他覺得既然把娘已經上來了,妻子還能掀起什麼風浪,當著孃的面她應該不會做出太出格的事情的。沒想到,妻子回到家裡一看到他娘,臉立刻就陰了下來,目光裡帶了刀子,像是要割誰的肉似的,弄得丁小渾身不自在,坐在沙發上明顯的不安了。丁華趕緊走過來給她到了杯水,說,媳婦回來了,快坐下歇歇。妻子沒言語,白了她一眼,接過那杯水就直接倒進了廚房的下水道里。隨後,她又用洗潔淨在那裡很仔細地刷著那隻杯子。丁華討了個沒趣,便只好回到孫子面前重新逗著他玩起來,也藉此掩飾一下自己的尷尬。這時,丁小的妻子放下杯子,匆忙地擦了擦手,走過來一把把孩子拽進了臥室。隨後,“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丁小剛想和他娘交流一下眼神,妻子又氣呼呼地走出來對他娘說:“你剛從農村來,身上髒不髒?以後離孩子遠點兒。”丁小覺得妻子太過分了,剛想說她幾句,丁華趕緊揮手擺住了他。丁華陪著笑臉說:“媳婦說的是,來的路上還真是一路風沙,我這就洗洗去。”
一直到丁小把飯菜端上了桌,妻子始終沒有說句話,一家人就這樣默默地吃著飯。氣氛緊張得像是空氣凝固了一樣。可丁華實在太喜歡孫子了,儘管低著頭,她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孫子。看著乖巧可愛的孫子,她越看心裡越喜歡,就禁不住夾起來一塊肉送到了孫子的嘴裡。誰知,丁小的妻子這時突然爆發了。她一把奪過丁華的筷子直接扔到了廁所的門前。還沒等丁華回過神來,她便破口大罵上了:你一個農村的老太婆就是不知道噁心,我兒子要是得了傳染病,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丁華嚇得一哆嗦,丁小下意識地扶了扶她。丁華沒敢再坐在那裡吃飯,趕緊躲到了陽臺上。隨後,她在陽臺上聽著兒媳婦又把丁小罵了個狗血噴頭。話裡大多是對她的厭惡和不滿。而丁小始終像個熟爛成一灘稀泥的面瓜,知道自己拿不成個,只有一言不發。 等兒媳婦的火氣稍微平息了的時候,丁華從陽臺上走出來說,我一個農村的老太太,一輩子沒見過世面,不懂得城裡的規矩,做得不對的地方兒媳婦多擔待。你和丁小以後好好地過日子。我現在就回去了。破家值萬貫,家裡的東西我也放心不下。此時,丁小的心裡難受得像針扎一樣,他知道孃的心裡比他還難受,哽咽著說,娘,你這麼遠來了,還是住一晚上再走吧。丁華閃著淚花,摸了摸兒子的頭,攥著他的手說,我沒事,你安心工作。我在農村住了一輩子,來城裡也住不習慣。丁小的妻子聽他娘要走,也消了些火氣,就抱起兒子扭擺著屁股走進了臥室裡。丁華本想再看一眼孫子,可兒媳婦把他抱到了裡面,只好作罷。她嘆了口氣,走了出去。丁小想送送娘,剛走到門口,丁華就讓他停住了。丁華用眼神示意兒子去看看媳婦。隨後,她自己顫巍巍地下了樓。
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丁華連續幾次回頭望了望兒子居住的那棟樓房,趁著周圍的人不注意,她偷偷地抹了幾把眼淚。 丁華回到了村裡,村裡的人又陸續來和她聊天了。儘管村裡的人再也沒有詢問她進城的事。她還是逢人便說,城裡很好,兒子好,孫子好,兒媳婦也好。她就是舍不下住了一輩子的家,才又回來的。她不停地說,村裡的人也聽得很認真,還紛紛從家裡給她拿來點心、水果以及蔬菜。丁華看著村裡的人,又說了一句,他們真的都很好啊。
過了不長時間,丁華竟然在自家房樑上吊死了。看到的人都說,她死時臉還朝著城市的方向。出殯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流著淚送出了很遠很遠……
今天,丁小之所以來到這個荒嶺上,就是因為這裡埋葬著他的娘啊。他把自己抽得鮮血直流,一直抽到筋疲力盡。癱坐在了孃的墓前。往事在他的眼前浮現了一遍,他的心早已被絞得粉碎。現在,他已經把城市甩得很遠,可娘卻再也不需要他的陪伴了。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在這裡一刻不停地哭喊……撕心裂肺地哭喊……
他哭喊:娘啊!你的一生除了我這個兒子,什麼都沒有,可我卻沒能給她帶來幸福……
他哭喊:娘啊!我現在想好好孝順你了,可……
他哭喊:娘啊!我該死,我不是人……
他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