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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 暖

魏哲茹

開啟房門,母親正仰靠在沙發上坐著。孱弱的雙腿靠近黑色的電暖器,暖片上紅色的光點並不顯眼,卻烤得屋裡暖意融融。自從母親一再出問題,哥把她從醫院接到這裡。房間不大,卻很溫馨。

此時,傍晚的餘暉從一側巨大的窗戶射進來,橘黃的光暈照得她舒適安詳。這讓我侵浸了一路的寒氣,趕走了幾分。

母親抓著我的手,說坐會烤烤暖。我的手光滑卻冰涼,母親的手粗糙卻溫暖。我說馬上幹活就不冷,你暖和就好。

又到晚飯的時間,到了廚房,我卸下袋子,準備做飯。沉甸甸的袋子裡裝著大蔥、青椒、菜花、土豆……母親愛吃的手工煎餅,燒湯取暖的羊肉。今年天冷,青菜出奇的貴,大蔥七塊,青椒十五。人也奇怪,越貴越買,蔥椒入味,菜才好吃。母親口味差,缺了味道吃得更少。

正剝著蔥皮,擇菜葉,哥回來了。一向抗凍的他,臉凍得鐵青,關上門就裹緊了棉襖直喊冷。年逾五十,不再年輕,頭髮稀疏了,臉也起皺了,碩大的啤酒肚怎麼遮也遮不住了。血絲遍佈的眼睛告訴人,除了不抗冷,還不抗累。

我說,哥你暖和暖和,這就做飯。掀開鍋蓋才發現,昨天的飯還剩著,碗裡的菜也沒動。我好奇地問:“娘今天沒吃飯?”哥說:“中午我找娘吃飯,屋裡沒找到,你知到哪了?”“能到哪?”“她竟然打車去看三姑去了。”

驚得我差點掉了碗盞。“她打車去看三姑?那可是大北面的小區,曲裡拐彎。”“自己這樣的身體還去看人?萬一再跌了倒了怎麼辦!”哥心有餘悸又哭笑不得。是的,上次不就盛飯滑倒摔壞了?不得不讓人後怕。

三姑是老家遠房的姑,年紀比母親小兩歲,退休前是門診的老護士,人很溫和,家就在我原住的附近,母親一來就過來聊天,還帶著一兜三姑父釣的魚,給我孩子燉湯。

想起來了,頭天傍晚,我一進門,母親正躺在床上接電話,說三姑的,還讓我接了電話打招呼。人病了成天躺床上,電話也能解解悶。是電話沒聊夠?

這時,母親拄著柺棍來這屋,說:“你三姑也病了,做心臟支架,多少年的感情,我去看看她。”語氣平靜地就像到門口站一站。我不再一驚一乍,一邊做飯,一邊聽母親講話。

“你三姑今年受了不少罪,血糖高,腿好疼,心臟又出問題。一次沒供上血,心跳都停了,好容易搶救過來,按斷了兩根肋骨。現在躺床上休養,哪也去不了。人啊,一老就像糠心的蘿蔔,弱得很。”說著,臉色沉重,嘆了口氣。

我端來煮好的肉湯,招呼著趁熱喝,趕緊轉移話題:“娘你不簡單,還知道打的。好久沒出去,說說話,心裡舒坦了吧?你怎麼不說聲,送你去也行啊?”

“舒坦、舒坦。我整整悶了一年,出去和老姊妹見見,心裡暖和的。你們那麼忙,我權當出去遛。”

母親又說,一路好人不少啊。司機小夥看我腿不好,一直開到跟,下車扶我落的座。錢沒多要,拿我五塊說夠油錢,老年人出門不容易。到了小區,忘了哪棟樓,樓底曬太陽的鄰居一直把我送家,我這一步幾歇的,把人家給累毀了。

到你三姑那,她家孩子也都上班了,俺老姊妹呵,正好聊個夠。我一進門就看你三姑正靠在架子上,貼著暖氣片取暖呢。人老多嘍,頭白完了,臉跟個菜葉子,腰也直不了,肋骨才養好不敢多動,見到我激動的,直想從架子上站起來。我連走幾步坐過去,兩個握著手說了很多話。

母親說,聊她們年輕時多能幹,喝著西北風,一上午剪了十棵蘋果樹;聊那時有多窮,誰多帶了煎餅卷子就勻著吃;聊三姑命更好,能學醫轉行去門診,但沒忘當年一起受的苦……

母親是個善說的人,儘管說著,歇著,聊天的情景還是像畫樣在我腦海裡浮現。聽著,想著,莫名地想流淚。我們都那麼在乎傾訴,黃土到脖的老人不更是如此?未來不長了,回首過去,都是一段段或喜或悲的回憶,能跟老夥伴講講陳年往事,說說辛苦知足,寒冬裡孤獨的心多麼溫暖。她們也許說著說著哭了,也許說著說著笑了。焦灼的心不就是這樣一點點潤澤?

我邊聽邊做菜,問她怎麼回的家?哥也沒說話,疲倦的臉上漸漸舒展。看我們愛聽,母親繼續講著。

中午我們自己煮的面,沒給孩子打電話,都太忙了,單位可以吃,還值當回來做俺們那兩口飯?吃好了,你三姑拄著柺棍陪我下樓,陪我等車,路邊有人看我們兩個老太太都拄著棍,都顫巍巍的樣子,還說個起勁不捨離開,都又笑又搖頭。他們幫忙攔的車,把我送上座。你三姑在車後望了很久才離開,後窗玻璃裡的影子,腰彎得要看不到……

母親說完了,碗裡的湯也喝完了,吃得最多的一次。青白的臉也多了幾分血色。大概暖的不僅是碗裡熱騰的湯汁,還有很久沒敘的心情。

曾經聽人說老人最終都是孤獨的,還不信,然而現實就是如此殘酷。老伴會離開,兒女事太忙,能有老夥伴彼此取暖,就已經很幸福。今天母親打車出去,對於我們,簡直是冒險,而對於她,是愉快的散心。

然而老夥伴也會暫離或永別。他們的世界就只剩下病弱和等待。需要更多的是我們,來陪伴、照顧、溫暖她們晚年不多的時光,讓孤獨少一些,殘酷少一些。

既然忙,就是沒有閒的時候;別再等,時日沒有想的那麼長;多做點,習慣會忘了疲倦;即使累,心會因為無悔而充盈。

就在這陪伴裡,老人又給過我們多少暖!

母親還剛痊癒,說話都無力,兒子提到考試爸爸要獎勵,母親說好好考,考好了,姥姥也獎勵。再去看她,都忘了這事,她從口袋裡掏出僅剩的幾個紙幣,要給孩子兌現。兒子八歲懂點人事了,搖著腦袋笑著不要。母親掙扎著非得給,急得直喘重氣:“我說過的話就得算數,不拿我才生氣!”看著藍的綠的票子,我笑著讓孩子拿著吧,眼裡卻是模糊的淚。這個份上了,還不忘信用。

給母親收拾屋子。哥已清除了很多雜物,我負責清潔擦掃。床櫃上一個蒙了塵的相框讓我感慨不已。那框裡的照片是才二十的我,眉眼青澀,臉龐肥大,壯碩的胳膊裸露在外,只是頭頂的羽毛,身上的白裙還能詮釋彆扭的青春。這樣的醜照以為丟了,母親卻收著,放在櫃子上抬眼看到。

開啟冰箱,唏噓不已。厚厚一摞幹掉的葦葉子,一大袋白花花的糯米子,一包蛻皮裂口的甜棗子,還有拆封過的薄膜手套子……那是兩個小東西喜歡吃粽子,母親說難得想吃,包了一大鍋吃完了,又備料子打算包。竟然買了這麼多!

只是還沒包好,自己病倒了。床頭的日曆停在了9月6號……

母親習慣看日曆,撕日曆,似乎日子在撕去中多了很多盼頭。新的日曆買來了,撕舊迎新,一定會好起來的。

社會已經步入老齡化,我也早早地接觸這個現實,內心就有所企盼。企盼都多點關愛,老人能互相取暖,兒女能互相分擔,老少能多些時日相伴,老人的寒冬就會暖意如春。人來世上一場,也多了幾分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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