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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我高考那一年,也就是我十八歲的時候,消失了十年的父親終於出現了。

他的出現不是以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的形式出現,而是一封信和幾萬元錢。

當母親讀信的時候,義父已經搶過那沓用舊報紙和塑膠袋包裹了幾層的錢,他認真地數著,一遍一遍地數,好像那筆錢是從天而降的意外之財。

母親在落淚,他也在落淚,不過母親是因為傷心而哭,他是因為沒見過這麼多錢。

弟弟妹妹奔跳著圍攏過來,連狗和貓都知道這件事不得了,在腳邊歡喜得竄來竄去,用鼻子蹭人的大腿。

弟弟妹妹圍著義父(他們的親生父親)嚷叫,要買這買那,沒有人顧忌母親的感受,好像一夜之間,這個貧苦人家就變得富裕了,從此不愁吃穿。

我問母親,父親說了什麼?母親哽咽得說不出話,她把信給我讓我自己看。

看到信的末尾我也哽咽了。字型在整體上工工整整,規規矩矩,而落款處“錢家興”三個字卻完全不同,是飛揚的,甚至是跋扈的,只有父親才會有這樣的簽名。

信上說他已經去了很遙遠的地方,這封信是託一個熟人帶過來的,還千叮萬囑,說這筆錢是我上大學的學費,千萬不可挪作他用,一定要我好好努力,將來出人頭地。

剩下就是細細碎碎問候家裡的話,諸如母親風溼有沒有加重,那頭種牛生了幾頭牛仔,房子有沒有找人翻修之類。

我看完信,只見母親訥訥地說:“錢家興為什麼沒回來?”眼神嚇人的呆滯,義父這才從錢眼裡醒悟過來,他也著了慌,趕忙給母親掐人中,噼噼啪啪地對著母親的臉頰一陣拍打。

2。

錢家興是我父親的名字。

父親走的時候,我才8歲,因此,對父親的印象,最深的是他那一筆字,在十里八鄉都是出名的,哪家有個紅白喜事,一定要請他去做賬房。

我們村的春聯,不必到集市去買,父親已經寫好,大家只管來拿,價錢還公道。

因此,父親是自侍甚高的人,不甘寂寞於窮鄉僻壤,總想著要去外頭闖闖世面,只是我一出世後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但壓抑的理想總有爆發的一天。

我們那裡窮,是因為山高水遠,地理環境惡劣,也正是因為這窮山惡水之地,竟被賭博集團看中,屢屢邀集大老闆大土豪進村聚賭,進了村並不在家裡賭,而是找一個山窩子,搭幾頂帳篷。

幾輛載豪客的麵包車藏在村口,準備隨時接應。

這還不保險,還放有三道暗哨,進村的路口一道,村裡一道,進山窩子還有一道,再加上各種流動哨,流動哨騎著摩托車,在鄉村土路上飛奔,捲起陣陣煙塵。寂靜的村莊一下子熱鬧起來。

賭博集團聰明得很,與愚昧的村民結成利益共同體,村民有糧出糧,有力出力,燒水做飯,殺雞宰羊,慰勞賭客辛苦,賭客豪爽,農家飯吃出滋味了,一擲千金不在話下。

村裡很多青壯年被徵召為哨子,哪裡有個風吹草動就報告,訊息一個挨一個傳遞到山窩子,然後由村民領路逃竄。那年頭手機沒普及,也只能如此。

父親識文斷字,加之算盤打得麻溜,便成為賭客的賬房先生,諸如張老闆欠李老闆5萬,李老闆欠王老闆10萬,都一一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局散之後各賭客核對數目,回城結清。

而父親還兼著一個要職,遇警逃竄的帶路人。

3。

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樣聲勢浩大的聚賭終於迎來了滅頂之災。一大批軍警前後堵截,把賭客和哨探壓進小山窩裡,幾個被扣押的哨子說裡面有幾桿槍,往裡衝的警察便緩了下來。

這恰恰給了老闆們逃跑的時間,畢竟山高林密,加上有村民帶路,最先逃走的一批賭客消失在大山深處,父親也就此消失了。

我家的災難便開始了,參與的人家都被罰了款,這還是小數目,往後父親也成了賭客,債主拿著幾萬幾十萬的欠條來到家裡,上面有父親的親筆簽名和血手印。

債主以父親的性命相要挾,母親無奈,賣豬賣羊賣房子,一樣接一樣變賣,把一個好好的家賣成個空殼。最後連幾畝薄地也賣了,我和母親看著曾經屬於自己的家卻無家可歸。

債主的要挾之所以屢屢得逞,主要因為父親救過母親,母親小時候是張富的童養媳,只因張富嗜賭成性,欠了不少錢,父親幫他還了錢,母親便嫁給了父親。

張富知道他們倆從小一塊放牛放羊,早產生了感情,所以一直懷恨在心。

看到我們母子倆無家可歸,張富趁虛而入,說願意娶母親,在得到他發誓保證一定待我如親生以後,母親流著淚答應了。

這已經是父親消失兩年以後,父親音訊全無,派出所將父親做失蹤人口處理,母親以為他已經慘遭不測。

所以張富是我的義父。弄來弄去,母親終究還是他的,而錢家興的兒子變成了他張富的兒子。

鑑於父親的慘痛教訓,母親對兒女的管教很嚴厲,尤其在賭博方面,小賭怡情不行,連看也不行。

4。

我很想給父親寫信,告訴他家裡發生的一切。

毫不諱言我很恨他,恨他拋妻棄子,恨他不負責任,恨他的心高氣傲,恨他十年來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發誓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母親偷偷藏了一張全家福的相片,我常翻出來看他,看得咬牙切齒,對著相片問他: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只以深藏不露的笑容回答。

小時候他們都說我長得像母親,可是越長大越發現我長得像父親。尖尖的下巴,大大的耳朵,眼睛鼓凸,越看越怪異。

有時竟不敢往鏡子裡瞧,我想是不是因為恨他,反而把那副尊榮記得更深了,以至於面容要按照他的形貌來複刻。

我們一家子都很期待父親的第二封信。

我和母親自不必說,而弟弟妹妹要買新衣服新玩具,愛去鬥雞鬥牛場下注的義父已經兩手空空,他的賭需要運氣,而他的運氣又往往不佳。

直到臨近過年父親的第二封信才來。母親拿著信。義父拿著錢。

他像分發糖果一樣,捏出幾張給我和弟弟妹妹,把剩下的全揣進自己兜裡。我們一家出現一種類似分贓的場面。

不過我注意到送信的人和上次是同一個人。一個女人。她騎著一輛三輪車,車廂裡有幾本舊雜誌,幾塊硬紙殼,還有空飲料瓶等等,她大概以拾破爛為生。

她幾乎無話,給了東西就走,好像生怕我們問她什麼。看她走了很遠,我才急急忙忙騎上腳踏車去追。

我有一種預感,透過她能找到父親, 說不定父親和她生活在一起,要不然這女人怎麼輕車熟路就來了,父親應該暗地裡調查過我和母親的情況,知道母親改嫁的事情。

他怕我們找他,所以故意說他在很遠的地方。他知道愧對我們甚多,而他鉅額的債務也讓他不得不繼續隱姓埋名。

5。

老實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想找到他,我一路編造著見他的理由。

諸如此:別寄錢來了,你的錢都給義父作孽去了。

也可以是:我在大學裡做了幾份兼職,吃喝不愁,不需要你的施捨。

或者說:以為這樣就能贖清你的罪過嗎?告訴你不能,我和母親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想了很多很多理由,這些理由卻沒有一條能說服自己。

也許是缺失的父愛作祟,我一定會惡毒地告訴他義父對我的暴行,從小到大,他喝醉了賭輸了就打我。

我還會揭開胸背,讓他好好看看,義父用拳腳在我身上繪製的猙獰的圖案。

而這一切傑作,皆因你錢家興十年的消失,義父對我的傷害在皮肉,而你的傷害在心裡。

同時我還想到了父親小時候愛和我玩的一個遊戲,每當我哭泣的時候,他就手腳著地,當牛做馬,讓我騎在他的背上,我很快就會破涕為笑。

如今我對他的印象就只剩這個畫面了,義父打我的時候越發想到這個畫面,它深深地定格在腦海裡,讓我對父愛還保留微弱的希冀。

不知不覺我跟著那個女人到了縣城裡,又拐彎抹角到了一個巷子裡,他把車廂裡的東西都搬到一個房間裡。

看到我也不驚呀,他知道我跟蹤她,卻好像很無所謂。也不請我到家裡坐坐。

從她家窗戶牽出一根鐵絲,連線到巷子一邊的牆頭的釘子上,線上晾著幾件衣服,有女人的也有男人的。但房裡再沒有別人。

她調轉車頭走了,應該是去收破爛了。我就在巷子裡守株待兔,雖然我不確定男式衣服的主人一定就是父親。

6。

到了傍晚,女人終於再次出現,隨著三輪車的走近,我竟然忐忑不安起來。

三輪車停在我面前,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車廂裡除了一些破爛以外確實還有一個男人,不過穿得又髒又破,頭髮既長且亂,像冬天的枯草,我立即否定了他是父親的結論。

這個男人我認識,相信生活在這座縣城的人大部分都認識,他就是每天在橋頭行乞的“書法家”。這是我們學生給他起的“雅稱”。

也許因為他十個指頭都是禿的,所以只得用嘴咬著毛筆在地上寫大字,以水代墨,還沒寫完一首詩前面寫的就蒸發掉了。

他用還有枝杈的手掌撐在地上,嘴巴不停地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創作中,不管有沒有人喝彩,有沒有人扔錢,每次看到他都是一副滿頭大汗的樣子,想來很辛苦。

我在此讀中學的時候偶爾路過會扔給他幾角錢。

雖然眼前的男人不是父親,不過我判斷他就是父親在信裡說的“朋友”,說不定他們曾經是賭友,而十個“禿頂”的指頭說明它們被當作債務還給債主了。

想到此,我立刻裝出熱情洋溢的樣子跟他打招呼,我說“大伯好”,他只是抬頭略略看了看我,然後轉身進屋去了。

女人一邊搬運破爛一邊對我說,他男人是啞巴,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不過我並不打算放棄,幫女人搬完東西后,我跟進屋去,想請他說說錢家興的事,我說我們可以筆談。

他竟然二話不說就把我往門邊推,一直把我推出門外,我大叫,這太不尊重人了吧。女人過來解釋說他就這樣子,請我諒解。

我轉而求其次,問女人知不知道錢家興這個人,她把頭搖成一個撥浪鼓,我只好帶著失望離開。

往後我又去了幾次,帶去的水果和營養品都被他扔出來。

在一個雪後晴天,他依然出攤,在大橋上寫字(說是在雪上刻字更確切些),手上的凍瘡正流膿,我買來一雙手套給他,他竟將它們踢下河裡。

我雖然氣惱,卻流出淚來,這脾氣真像父親啊,心高氣傲的父親。可惜他不是父親,如果他是父親,我想現在的我大概是可以原諒他的。

就這脾氣,怪不得父親信任他,再有他們都是書法愛好者,除了賭,想必在這方面兩人有過不少切磋。我默默為父親能夠有這麼一位真性情的朋友而欣慰。

他一定向他的朋友錢家興承諾過,絕不向任何人說出他的下落。

7。

說實話,如果父親像他這個樣子,我想我是難以面對的。賭博讓他失去了十指,失去了說話能力,失去了尊嚴,也許還更多,妻子、孩子、家庭,和故鄉,像父親一樣。

父親每年寄兩次信和錢過來,信的內容都是報平安的,每次母親想回信,女人都走得很快,我把回信拿給她,她說沒法寄,因為她也不知道我父親在哪裡,她家男人不說她也沒辦法。

每次信寄過來男人就把信封燒了,然後重新找一個信封給我們拿過來。

父親回到村裡的時候離他第一次來信已經過去了四年,隨著父親到來的還有一封信,不過卻是他的最後一封信了。

全村人都跑來看熱鬧,卻沒有一個人說是父親,母親不相信,義父不相信,我更不相信。

他就是縣城裡橋頭上寫字的乞丐。不過這時的他已經沒有一點聲息。死了。拾破爛的女人用三輪車拉他過來的。

父親在信上說,為了躲債,他整過兩次容,手指都被債主要去了,手再不能寫字,這讓他痛不欲生,心想與其苟活不如死了算了,於是喝了幾口敵敵畏,爬進垃圾灌裡等死。

也許是虧欠太多,老天不讓自己輕易死去,他被一個拾破爛的女人灌了幾口糞水後活了過來。

最終要他命的還是這幾口毒藥,毒藥燒爛了父親的嗓子,破環了胃壁組織,讓他得了胃癌,他知道自己沒幾年好活,只想在死緩期內,給我們這個家庭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8。

母親一邊看著信,手一邊在抖,卻沒有哭。我想主要是眼前這個整了容的男人太過陌生。

幾個熱心的村民把父親翻過身來,把亂髮剃掉。

父親的頭乾淨了,他後脖頸上的兩顆黑痣赫然出現,有米粒大小,一左一右排列。小時候騎在父親背上我就喜歡用手去觸控它們。

我大聲叫母親:媽,你看,脖子上有兩顆痣。

這時母親才失聲痛哭起來!

父親下葬那天,義父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他竟然哭了,說對不起我父親,大家不明所以,以為他喝多了發酒瘋。他說那次警察抓賭是他告的密,目的就是想讓父親坐牢。

我的眼淚刷地流出來,跑過去一腳把義父踹在地上,母親急忙攔住我不讓我繼續踹。

母親說警察遲早會來的,不是張三告密就是李四告密,如果父親不想著賭,誰告密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母親說的是。我不知道該恨誰,恨父親錢家興?恨義父張富?似乎都恨不起來。

隔年,義父在一場鬥牛比賽中死了。據說,那天他下注的那頭牛贏了,可獲得一大筆錢,於是高興得傻掉了,忘了躲開,被輸掉的那頭牛撞飛起來。

從此,在我們家裡,更是談賭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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