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那一輩兒兄妹仨,爹是老大,姑是老小。姑嫁到小董莊,離我們付家莊僅三里多地,過了百草山,再穿過棗樹林子,不到半個鐘頭就走到了。小時候,去姑家走親戚,是常有的事兒,上午去了,吃頓飯,下午就回來了,有的時候還住下玩兒兩天。小夥伴兒見了我問:“這幾天跑哪兒去了?”我就很自豪地回答:“上俺姑家去了。”
姑家日子算不上富裕,甚至比我家還窮,但到姑家走親戚,是很樂意的事兒,一來姑會想辦法做點兒好吃的給我,二來到了姑家不用幹活兒,怎麼瘋玩兒也不遭打罵。這對我來說,就是很高的待遇。
跟姑家走得最親密,是我上高中以後。學校所在地在十五級村,距姑家也就一里地,且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那年月,我們上學捎乾糧,中午在學校食堂蒸一下,湊到一起吃,我有時忘了捎乾糧,或者捎少了,等不到下課就吃完了,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又餓了,在這些情況下,我就去姑家趕飯吃。
姑家雖不富裕,但飯比娘做得好吃,再就是有稀有幹有菜,熱熱乎乎的,比在學校裡吃,要舒服許多,因為舒服,我會經常找理由到姑家蹭飯。
姑家輕易不包頓餃子,一旦包了,就託小董莊的同學捎信兒,讓我到家裡吃,每每得到這樣的訊息,我會十分高興並熱切期待,儘管這樣的好事兒不是很多。爹是常把“知恩圖報”掛在嘴邊兒的人,下了新糧,就讓我用腳踏車馱一部分給姑家,有時是高粱,有時是玉米,小麥少,送不起。這樣,我覺得在姑家蹭飯就心安理得了。
那時候,我的兩個表哥剛成家,孩子都不大,四個表妹一個也沒出嫁,扔下這麼一大攤子事兒,姑父就走了,姑該怎樣難過?事隔不久,我探親去了姑家,見姑明顯老了,添了許多白髮,皺紋也多了。
姑是堅強的人,也是開朗的人,說話嗓門清亮,心裡也亮亮堂堂,從來不讓外人看出她內心的愁苦。那次,我在姑家的屋裡院內轉了幾個來回,心情跟以往不一樣,因為我從中揣摩了姑的艱難。
那時,我那時已經能掙錢了,臨走時給姑撂下五十塊錢,姑推讓半天才收。送我出門的時候,姑說:“嶽兒出息了,沒讓我白疼。”我知道,那五十塊錢,為姑解決不了多大困難,但對於我來說,也只能這麼做。
再以後,不論回家次數多與少,待的日子長與短,看過父母之後,就去看姑,臨走前都要塞給姑一些錢,有時是一百,有時是二百。姑還是死活不要,我不多說話,硬往她兜裡塞,還不希望有人看見。姑往往會追出好遠,回頭招手時,不是姑流淚,就是我流淚。姑的身影總是在我的視野裡變得模糊。
給姑拜年,我們弟兄們總是成群結隊,姑家是中轉站,我們磕完頭,就趕赴下一家吃飯。姑每次都攔著,死活不讓我們磕頭。推讓半天,打個折扣,選一個代表磕。這時候就有人推薦我。到這個時候,幾個真心讓我磕頭的弟兄就把姑抱住,不讓她攔著,我自然也不會謙讓推脫,跪在地上便磕。我磕完了,弟兄們才鬆開姑。姑就說:“俺嶽兒就是冤大頭。”我不覺得冤,給姑磕頭,算盡孝心。
前年回家過春節,姑查出了癌症,疼痛難忍,靠打杜冷丁維持,關於做不做手術的問題,家裡人拿不定主意。縣醫院的醫生認為年齡太大了,建議保守治療,做手術有危險,怕下不了手術檯。表哥們跟我們商量,我們也不好拿主意,最後還是覺得保守治療保險一些。
那天,趁別人跟姑說話,我有意環顧了姑家的屋和院。姑家的院子很大,圍牆很低。姑在院裡種了許多蔬菜,有小蔥、韭菜、豆角、茄子等等,長得很茂盛,絕對是綠色食品。整個院子雖不太規整,甚至有些雜亂,但看上去很親切,尤其還有些農具,比如鐮刀、鋤、三齒之類的都放在應有的位置上,印證著農耕時代的過去,也印證著主人對於勞動的眷戀。
我知道,我現在如此用心觀察這座小院的用意。我預感姑的來日不多,我不會常來這座小院了,而這座小院留給我的記憶是歷久彌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