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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麻麻亮的時候,韓巧英就起來了。

今天不用收拾屋子了。她扛起鋤頭悄悄出了門,家裡地多,人手又不夠,只能起早貪黑地幹。

微薄的晨曦中,韓巧英幹得起勁。她得趕緊把地再翻一遍,等秋收忙了就沒時間了。這裡全是山地,土地貧瘠,雨水少,全憑耕地多彌補產量的不足。家裡養了一頭騾子,年前得病不好好幹活,賣掉了。韓巧英打算等今年果子賣了錢以後再買一頭。

韓巧英停下來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又抬頭望了望地頭,思忖著到中午一定得將這塊地翻完。稍稍喘息了片刻,她又埋頭幹了起來。

韓巧英,這位勤勞善良的農家婦女,這些年就這樣起早貪黑地忙碌在莊稼地裡。她沒給自己添過一件新衣服,想方設法節省下每一分錢給婆婆和小姑張羅著穿衣。特別是小姑,大姑娘家怎能沒有幾件新衣服穿。雖然近幾年家鄉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可小姑要出嫁,舊房要翻新,每一分錢她都得計劃著去花。再說,婆婆身體不好,得加點營養。兒子年幼,生活上也不敢胡亂湊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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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

看到醫生走進來,韓巧英趕緊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你丈夫呢?”醫生打量了一下韓巧英問道。

“在部隊裡。”韓巧英侷促地回答道。她不明白醫生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醫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想說什麼卻又止住了。

“大夫,我的病是不是很嚴重?”

韓巧英的臉色變得蒼白,她實在不想讓自己的猜測變成現實。

“大夫,是不是我的病沒治了?”韓巧英的眼淚奪眶而出,“告訴我大夫。我還有許多事要做,我們的孩子還小……”

望著痛苦萬分的韓巧英,老醫生的心裡非常難受。他還能告訴韓巧英什麼呢?他對韓巧英來得太晚而深感遺憾,但又怎能忍心去責怪這位勤勞善良的軍人妻子呢?自己以前也是個軍人,軍人的家屬付出的什麼他心裡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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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巧英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醫院出來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巨大的痛苦使她暈頭轉向,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

韓巧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睏乏過,這位辛苦勞作了數十載的農家女子,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疲倦。她覺得整個身子都快要散架了。

又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韓巧英痛苦地彎下了腰。她找個地方坐了下來。

韓巧英哭了,淚水刷刷地流了下來。幾個月來她預感到自己可能患上了某種病,可萬萬沒有想到命運竟如此的殘酷。韓巧英非常清楚自己在家裡起著什麼樣的作用,體弱多病的婆婆離不開她的照顧,年幼的兒子不能沒有媽媽,彩霞妹妹的事還要她去張羅,還有遠在部隊的丈夫……哪頭都離不開自己。丈夫快要回來了,他在信中說回來後要盡心報答她為楊家付出的一切。可丈夫哪裡會想到,說不定他連妻子的面也見不到了。韓巧英天天盼著同丈夫團圓,誰知上天早已安排好了一場生死離別。而家中老的小的,哪一個自己能捨下離去呢?韓巧英痛苦地仰望著天空,她多麼希望蒼天能夠變了心,讓不幸不要過早地降臨,哪怕遲一天也好……

看看天色不早了,韓巧英趕忙又上路了。她是借買東西的機會偷著來醫院做檢查的,去晚了怕露出破綻。她擦乾眼淚,懷著一顆破碎的心朝家中匆匆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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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忙的秋收時節終於到來了,村民們起早貪黑地在莊稼地裡忙碌著。

天還沒亮,韓巧英就已經起來了。她胡亂收拾了一下便來到了娘和彩霞妹妹睡的大屋窗戶前。這幾天娘身體不太好,彩霞妹妹跟娘睡在一起照料她。

韓巧英輕輕地敲了敲窗戶,小聲地對楊彩霞說道:

“霞霞,軍軍還睡著,你留點神,醒了你就給他穿上衣服。我先下地去了。”

楊彩霞迷迷糊糊地聽見嫂子說話,翻身坐了起來。她把窗戶開了一點縫,看到了站在窗前的韓巧英。

“姐,天都還黑著呢,你再睡一會兒吧。你的身體要緊呀!”

楊彩霞埋怨韓巧英道。

“霞霞,天亮後你給娘燒點粥喝。我先去一會,要不然今天干不完,這塊地挺大的。木板車我先拉走了,天亮後你帶上軍軍隨後來。”韓巧英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門我拉上了,你聽著點。”

聽著韓巧英遠去的聲音,楊彩霞再也睡不著了。這些天來,嫂子總是這樣沒日沒夜地幹著。她早就覺察到嫂子得了嚴重的病,可嫂子一再推託脫不開身不肯去醫院治療。她是在拿自己的整個生命作著拼搏呀!一想起嫂子劇烈咳嗽時那痛苦的樣子,楊彩霞的心裡就非常地難受。她下定決心等忙完了之後一定要陪嫂子去醫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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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中午時分,楊彩霞匆匆從地頭趕回家裡。

娘拄著柺棍出現在大屋門口。她不停地喘著氣,顯得十分虛弱。

“霞霞,你嫂子咋沒來?軍軍呢?”

“娘,你有病,不進屋歇著,出來幹什麼?”楊彩霞邊將揹簍裡的玉米棒倒在地上邊對娘說道,“我姐中午不回來,我拿她沒辦法。”

“唉,你嫂子經常這樣沒日沒夜地幹,會累垮的呀!”劉素珍心疼地搖了搖頭。“霞霞,飯我已經做好了,你趕緊吃完了給你嫂子送去。”

“娘,你有病還做什麼飯呀?你等我回來做不一樣嗎?”

楊彩霞埋怨娘道。

“傻閨女,你們都忙得喘不過氣來,我能躺得住嗎?快去吃飯吧,吃完了給你嫂子送去。唉,我這身子幫不上一點忙,軍軍也跟著你們受罪。”

“娘,你就別說了。快回屋躺著吧,我給你盛飯去。”

楊彩霞進屋洗了手,然後去廚房給娘盛飯。

楊彩霞惦記著地裡的嫂子,她胡亂地吃完了飯,然後收拾完鍋灶就提著飯盒急匆匆地朝地頭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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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巧英裝完最後一袋玉米棒,用麻繩紮好了麻袋口。她用雙手提了一下沒提動,便竭盡全力將麻袋朝田埂邊拖去。

剛拖了幾步,韓巧英又劇烈地咳嗽起來。無休止的咳嗽像要將她的胸膛撐破似的,韓巧英痛苦地彎下了腰。

突然,韓巧英感覺肚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猛地泛了上來,緊接著帶著一股濃濃的鹹腥味從嘴裡噴射而出,面前的麻袋被染紅了一片。

血!韓巧英的心頭湧上一股無比的驚懼。血在不斷地往外噴射,她感到一種難言的窒息,便不斷地用手往外摳挖塞住喉嚨的血塊。她聽到胸膛內有一種像海水拍擊岩石的嘩嘩聲,這血就像積聚多年的火山噴發出的岩漿一樣不斷地從嘴裡噴射出來,染紅了她腳下的土地。

韓巧英感到天旋地轉,她晃了晃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而致命的血還在從她的嘴裡不斷地湧出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韓巧英用盡最後一絲氣力,一點點地朝熟睡的兒子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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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彩霞在山路上走得滿頭是汗,她想著嫂子一定餓極了,便匆匆地朝地頭趕來。

快到地頭的時候,楊彩霞老遠聽見軍軍沙啞的哭聲。她不由加快了腳步,同時在心裡埋怨嫂子光顧了幹活,軍軍都哭成這樣怎麼不去管。

來到地頭,楊彩霞四下望了望,沒有看到嫂子。

“姐到哪兒去了呢?”

楊彩霞思忖著朝軍軍哭叫的地方跑過來。

忽然,楊彩霞站住了,一幅慘烈的景象出現在她的眼前。嫂子靜靜地躺在血泊中,身子周圍的秸杆都被鮮血染紅了。嫂子緊緊地抓著軍軍的一隻小手,軍軍雙腳亂蹬著嗓子都哭啞了……楊彩霞驚呆了。

“哐啷!”

飯盒從楊彩霞的手中滑落下來,飯菜撒了一地。楊彩霞發瘋般地朝嫂子撲了過去。

“姐,你怎麼了姐?”楊彩霞蹲下身來將嫂子抱在懷裡,她不由放聲痛哭,“你說話呀姐?”

聽到楊彩霞撕心裂肺般的呼叫,韓巧英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蒼白的面孔沒有一絲血色。

韓巧英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有一雙大眼睛不停地轉動著,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她費力地看了看身邊哭叫著的軍軍,然後雙眼死死地盯住楊彩霞,眼裡含滿了淚水。

“不!姐,你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

楊彩霞肝腸欲斷。

悲痛中的楊彩霞忽然醒過神來,她將嫂子輕輕地放在地上,然後跑到地頭大聲地喊叫起來:

“來人呀,快來人呀!”

幾個在地頭幹活的村民聽到楊彩霞的哭叫聲後跑了過來,他們看到這種情形,都吃了一驚。幾個人一合計,推來木板車將韓巧英抬上去,拉著朝村中趕來。楊彩霞抱著軍軍跌跌撞撞地跟在板車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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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噩耗,已經臥床半年的劉素珍連滾帶爬地從炕頭翻下來,她顫巍巍地倚著門框出現在眾人面前。突如其來的打擊,使她虛弱的身子抖索得厲害。

“霞兒,快去找何大夫!”劉素珍又轉身對一個老頭說道,“她楊叔,快叫幾個人準備往城裡送。”

沉浸在悲痛中的楊彩霞回過神來,她將懷中的軍軍交給別人,奪門而出。

劉素珍吩咐完畢,她慢慢地跨出了門檻。幾個婦女趕緊上前攙住了她。

劉素珍來到韓巧英的身邊,伸出枯瘦的雙手顫抖著替韓巧英擦去嘴角的血跡。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兩行眼淚滴落在韓巧英蒼白的臉龐上。突然一陣巨大的悲痛襲來,劉素珍的身子猛地向下一沉。攙著她的兩名婦女禁不住哭出聲來。

“大媽,巧英她不會有事的,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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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彩霞跌跌撞撞地衝進了何大夫的家。

“何大夫,快……我嫂子她……”

話還沒說完,楊彩霞已經泣不成聲。

何大夫意識到情況嚴重,他二話沒說,放下手中的碗筷背起藥箱就朝楊家趕來。

楊彩霞急慮交加加上悲傷過度,她四肢無力,只好一步步隨後趕來。

剛趕到家門口,楊彩霞就聽到家裡一片哭聲。她的心猛地直往下沉。孃的哭聲格外清楚:

“我的好媳婦,你咋就走到娘前頭去了呢?老天爺呀,你為啥不讓我這個老婆子去死啊?”

楊彩霞的腦袋“嗡”的一下,她頓時感到天旋地轉。

“姐啊!……”

楊彩霞撕心裂肺般地叫了一聲,一頭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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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巧英走了。

這位勤勞善良的農家婦女,將她畢生的心血傾注在了她深愛著的這塊土地上。她走得是那麼匆忙,還沒來得及見一面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還沒來得及聽兒子叫她一聲媽媽。她走得是那麼的不情願,她還沒有為年邁的婆婆養老送終,她還要替小姑找個好婆家。她不情願就這麼離開人世,眼睛就不肯閉上,是小姑把著兒子的小手替她合上了雙眼。

兒子還不明白他從此再也見不到心愛的媽媽了,看到奶奶和小姑哭得死去活來,他也跟著哭。後來他看到媽媽渾身血跡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便哭鬧得厲害,誰也哄不住他。

可這一切韓巧英都看不到了,她帶著無限的依戀從人們身邊走過去了。她去了她應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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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韓巧英送葬的那天,天陰沉沉的,下著大雨。

人們踩著泥濘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每個人的心頭像墜著一塊鉛,心情格外沉重。

楊彩霞被人攙扶著,一次次哭得昏死過去。體弱多病的劉素珍那天像變了個人似的,不知哪來的氣力,她爬到棺木頂上不讓人將媳婦抬出家門。一向沉著冷靜的她竟像小孩似的撲打著不讓送葬的人近前,滿頭的白髮散亂地披在身上。她一次次地用手敲打著棺木,不停地呼喚著媳婦的名字。極度的悲痛使她失去了理智,她大罵人們把她幹活幹累了的媳婦蓋在棺材裡。

村民們無不失聲痛哭。許多日子過去了,每個人都不願再回想那令人心碎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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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嫂子的房間,望著嫂子留下的東西,楊彩霞心裡異常難受。睹物思人,嫂子蒼白俊秀的臉龐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善良賢惠的嫂子,這些年來用慈母一般的胸懷關心疼愛著自己這個妹妹,可細細說來嫂子才比自己大三歲。楊彩霞永遠不會忘記嫂子最終累倒在地頭的令人心碎的場面。

楊彩霞流著淚收拾著屋子裡的東西。當她掀起炕頭的褥子的時候,發現了一包用報紙包著的東西。開啟紙包一看,楊彩霞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

報紙包著的是一封信和一張放大的彩色照片。看著這張照片,一個月前發生的一幕又浮現在楊彩霞的眼前:

那天中午,平時不愛照相的韓巧英將村裡照相的師傅領進了家門。

她招呼楊彩霞和娘收拾收拾,說楊雲山來信要一張“全家福”。聽說楊雲山要全家人的照片,劉素珍和楊彩霞也非常高興。那天軍軍也被打扮一新。韓巧英拿出了一直捨不得穿的新衣服,平時沒空收拾的她第一次坐在了大圓鏡前……

楊彩霞此時看來,照片中嫂子臉上的笑容是那麼的勉強。嫂子早已知道了自己身患絕症,她是擔心哥哥將來見不到她了才照的這張像啊!自己怎麼就一點也沒覺察到嫂子的反常舉動,那時嫂子的內心在經受著多麼痛苦的煎熬啊!

楊彩霞抹了一把眼淚,她又看了看手中的信。信封上歪歪斜斜地寫著:霞霞拆啟。

信沒有粘合,楊彩霞抽出了信紙。信是這樣寫的:

霞霞,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不要埋怨嫂子延誤了病情,其實當我覺察到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霞霞,嫂子也不願這麼早就離開的呀,娘年邁多病需要人照顧,你的終身大事還沒有解決,軍軍還小,他不能沒有娘……我真怕那一天的到來。霞霞,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了,嫂子希望你能學堅強些,要知道有些事是人無法改變的。你也不要將這個訊息告訴你哥哥,到他回來的那一天他會自己面對的。你要盡力去安慰娘,她老人家年紀大了,經不起打擊。軍軍就交給你了,等你哥回來交給他,讓他好好撫養這個沒孃的孩子。這張照片和另外幾頁信代嫂子交給你哥哥,就說嫂子等不住他,先走了……

楊彩霞淚如雨下。好半天她才使自己平靜下來。

後面幾頁信是寫給哥哥的:

雲山,當你看到這封信和留給你的照片的時候,你只能面對這樣的現實了。咱們夫妻分割兩地,到頭來你所看到的只是我的一張照片,對你來說也太不公平了。說句心裡話,我每天盼望著你早日從部隊上覆員回來,咱夫妻能過上正常人家的生活,現在看來咱們夫妻的團聚也只能是在夢中了。有什麼辦法呢?既然命中註定了咱們夫妻這輩子只能是分離,那咱們就接受命運的安排吧!你心裡也不要有什麼歉疚,我不會怪怨你的,娘也不會怪怨你的。咱山裡人大道理不懂,可咱心裡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等復員回來了,你再在娘面前好好盡孝吧!我很想堅持等到你回來,可病魔折磨得我精疲力盡,我實在等不到那一天了……

雲山,霞霞的事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給她找個好婆家,不能苦了妹妹,要不然我在地下也不會安心的。雲山,孃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特別是她的視力越來越壞,已經很難看清東西了,你要細心照料她老人家。

雲山,當你回來的時候,咱們的小軍軍就會叫爸爸了。他也會叫媽媽了,可惜我聽不到了……

雲山,你要好好撫養咱們的小軍軍長大成人,別忘了,將來讓他上軍校,當咱山裡人的第一位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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