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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三十年代,在東北農村廣袤的土地上坐落著一個個村莊,人們過著清貧困苦的生活。他們往往是一大家人居住在一起,老少幾代,兄弟姐妹,妯娌姑嫂。男人耕種,女人做家務帶孩子。天沒亮透女人就躡手躡腳起來做飯,炊煙裊裊升起,黑咕隆咚的廚房寒氣襲人,女人在朦朦朧朧的煙氣中轉來轉去地忙碌著,給人一種飄忽的感覺。一會鍋裡冒出了熱氣,男人也起來了,粗聲大氣地咳嗽著,清著嗓子。老年人慢慢坐起來,慢條斯理地穿著黑色或者藍色的棉襖,然後喊起一個挨一個躺在炕上的孩子。簡單粗糙的早餐開始了,呼嚕嚕的喝粥聲伴隨著嬰兒的哭鬧聲,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1936年春天的一個早晨,文家屯的女人們和往常一樣早早起來做飯,住在村頭的文家妯娌四個輪流做早飯,今天是大嫂和三嫂做飯。三嫂看挺著大肚子的大嫂蹲在灶坑前添柴火,急忙放下手裡的碗,高門大嗓的喊道:“大嫂你盛飯吧,不用你燒火。”大嫂站起身來抱起乾糧筐放到炕桌上,轉身又去鍋灶前去盛粥,笑盈盈地對三弟妹說:“沒事的,我都生三個了”。

“大嫂,這回你再給我生個侄女吧,你那麼好看生的姑娘就是好看。”伴隨著清脆的聲音從裡面套間走出來一位水靈靈的小姑娘,長長的睫毛,忽閃的大眼睛,最惹人注目的是那條烏黑的大辮子襯托著嬌小的身材,十分好看。大嫂和三嫂一起回身笑呵呵地看著這個姑娘,三嫂扯著嗓門對她說:“小妹你十好幾了,找個好男人嫁了,自己生個閨女保準更好看。”“三嫂,你胡說什麼?”小姑娘生氣地扭頭跑了。

大嫂捂著肚子哎呦哎呦的直不起來腰,三嫂立馬跺腳直著嗓子大喊起來:“要生了!要生了!”於是,馬上就有十幾口人一下子湧到了大嫂身邊。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和一個稍大點的小姑娘一起喊著“娘、娘”地撲了過來,另外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一邊喊娘,一邊使勁扶著娘,草房子裡頓時充滿了喜悅和焦急的氣氛。

就在這個暖融融的春天的早晨文家的第二個女兒出生了,她就是長大後嫁給我爸爸,為我們辛苦操勞了一生,卻又平平凡凡的過了一生的媽媽。

識文斷字的姥爺為大女兒起的名字是採芬,給剛出生的二女兒起的名字是採芳,後來相繼出生的三女兒的名字是採瑩,四女兒的名字是採芸。他希望女兒像花兒一樣芬芳多彩。兩個男孩子的名字是展誠和展華,他希望兒子能成為真正的男子漢,誠信有才華。

一、丟馬

幾年後的一個春天的傍晚,文家門前一個梳著小辮子的小姑娘老老實實站在一邊看著一群孩子玩耍,她身上的衣服很舊卻很乾淨,白白淨淨的臉龐一雙秀美的眼睛,眼神帶著嬌羞,嘴唇微微翹起不經意的笑著。忽然,遠處傳來“通通”的雜亂的跑步聲,隨即文家的四個兄弟匆匆回來了,他們呼吸急促,滿臉汗水。一進到院子裡老三就拎起門邊一根門栓扭頭往回跑,幾個兄弟攔著他不放。小女孩慌忙向奶奶的房間跑去,拉著奶奶的手和家裡的女人們一起迎出來,四個妯娌圍著婆婆不敢多嘴。老太太問大兒子;“這是怎麼了?放著地裡的活不好好幹,回來鬧什麼!”沒等大哥說話,老三吼吼的喊道:“娘,我們的馬被人搶了!”“天啊!什麼人搶的?”老太太踉蹌幾步衝到兒子面前。

“是土匪,大白天的就來搶啊!”大兒子扶住老太太“娘,你彆著急,我託人去找他們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拿東西把馬換回來。”“大哥,土匪能聽你的嗎,我和他們拼了,把馬奪回來。”老三掙脫了哥哥往外就跑。

“老三,你聽你大哥的,回來。”老太太也去拉老三的手。

“大嫂,你咋了?”幾個女人一起喊了起來。

就在全家人都在為失去兩匹馬急瘋了的時候,文家第四個女兒出生了。多年積攢,省吃儉用買的兩匹馬沒了,家裡再無值錢的東西了,這時添人進口了,為全家人在痛苦中陡然增添了幾分憂慮和喜慶的氣氛。

二、孤兒

因為悲傷過度,生完這個孩子後,採芳的母親,這個勞苦一生,要強一生,賢惠一生的農村婦女沒拖過年底就離開了六個子女,彌留之際她望著自己男人,嘴裡發出微弱的聲音“孩子,馬,孩子,馬。”到死她都在惦記著孩子和被搶的馬匹,這是他們的命根子啊。

屋漏偏逢連夜雨。小日本鬼子不時進村騷擾,秋天糧食沒等收回來就被搶走了,地主的租子沒減少反倒增加了,因為繳不起租子土地被奪回一大半。文家哥幾個想方設法找吃的東西,野菜樹葉樹皮全都當糧食吃,最可怕的是一種被人稱作觀音土也當了糧食,人吃完這種土排洩不出來,漲得肚子又大又硬,村裡隔三差五的就有人被活活餓死。這幾年文家的幾個妯娌接二連三的生了幾個孩子,看到一家老小餓的有氣無力的,大哥拼命幹活種地,想著再買匹馬回來,這個願望成為哥幾個的精神支柱。

哥幾個從小讀過私塾,大哥讀書最多,威嚴剛正,聰明能幹,在家裡說一不二,在村裡也是一言九鼎,再頑皮的孩子看到他也變得老老實實。在他的培養下兩個兒子也是不苟言笑,正兒八經的,四個女兒乖巧懂事。他把兩個兒子送到孩子的姥姥家,讓條件稍好些的岳父母幫帶,供他們讀書。他一邊種地,農閒時一邊教書,還給人當賬房先生,日夜操勞,終於又買了一匹馬,不到四十歲的人已經熬得白髮斑斑。

鄰村有家大戶人家姓於,最小的兒子於得水在縣城上學畢業後在學校教書,媒人給介紹了幾個姑娘就是不同意,他相中了文家大女兒採芬,開始家裡人嫌文家窮,可是於得水板起一張臉對他娘說非文采芬不娶。於老爺子早聽說文家大女兒漂亮又能幹,頂兩三個平常的姑娘,就答應了兒子求媒人去文家說媒。

文采芬自從沒了媽媽就和奶奶姑姑嬸嬸一起照顧弟弟妹妹,照顧爸爸。小姑娘年齡不大卻做的一手好活,每天起早貪黑,特別是對剛剛出生的四妹就像媽媽一樣,三妹雖然兩三歲了體質較弱全靠姐姐們的照顧。聽到媒人來說親堅決不同意出嫁,爸爸無奈就推說孩子還小回絕了婚事。於家少爺纏著爹孃不吃不喝,於老爺打聽到文家人最大的心願是再有匹馬,就牽了馬來提親。文采芬答應了親事,提出條件是兩年後過門。

秋天的早晨空氣清冷,文家老大懷裡揣上一個大餅子趕車去送糧,最小的弟弟早早等在門口和大哥一起送糧。自從買了一匹馬,於家又送了一匹馬,文家哥幾個很是開心了一陣子,憋著勁多種地把日子過好點。細心的老二媳婦把乾糧和鹹菜包好交給小弟弟,她知道大哥不捨得多帶乾糧的。大哥高高舉起鞭子亮堂堂地喊了聲“駕--”馬車出發了。

天黑了,採芬帶著採芳一遍遍地到村口迎爹和老叔,採芳手裡捏著個烤地瓜,那是奶奶用火盆給她烤的,她想留給在外面忙了一天的爹吃。天越來越冷,採芳瘦小的身子在單薄的衣服裡瑟瑟發抖。姐姐不忍地看著她說:“回家吧。”“不,等爹回來。”“好。”姐倆緊緊靠在一起。

彎曲的小路上走過來一個人影,那人走得很慢,走走停停。姐姐拉起妹妹迎過去,月亮很大很亮,姐倆認出那是老叔。“老叔!你怎麼剛回來,我爹呢?”“啊,採芬,快扶我一下,回家。”採芬攙扶起叔叔的胳膊,發現叔叔全身抖個不停,臉上沾滿了黏糊糊的東西,湊近一看嚇得哭出了聲“血!”。採芳用小手扶起叔叔的另一隻胳膊一起往家裡走。

“娘啊,我大哥被小鬼子抓勞工了,把馬也搶走了。大哥為了救我用鞭子使勁抽馬擋著鬼子我才跑出來呀,我被他們用槍托砸了好幾下,差點回不來,大哥拼了命救我出來的。”老叔顧不得臉上的血水急忙把發生的情況告訴大家。

姐妹幾個和奶奶抱成一團失聲痛哭,大人們急得團團轉,妯娌們流著淚為小弟弟洗傷口,扶他上炕躺下,又端來飯菜,可是他哪裡吃得下啊,眼睛直直的瞅著黑乎乎的天棚象傻了似的。

哥幾個天天出去打聽大哥的下落,有人說他用馬車撞鬼子被鬼子開槍打死了,有的說打傷了,有的說被關進了監獄。全家人在煎熬中度日如年,奶奶病倒了,老叔發著高燒不停地喊著大哥。幾個大點的孩子圍在奶奶和叔叔身邊幫助嬸嬸一起照顧他們,天涼了他們沒有衣服可以新增,只能忍著。

終於在十幾天後哥幾個把大哥抬了回來,那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了。原來,他為了救弟弟趕著馬車往鬼子隊伍裡衝,鬼子開槍打中了他胳膊,又把他的馬搶走,逼著他去挖土修工事,因為流血過多第三天就人事不知了,鬼子把他扔到荒郊野地。他醒來後慢慢爬到河邊喝了水,到苞米地裡偷吃了苞米,藏到苞米杆堆裡昏睡了過去。他知道弟弟們一定會出來找他,他爬到一個朝陽的土坡上直到被弟弟們發現被抬回了家。

孩子們圍著爹不肯離開,爹時醒時睡,醒來時不停地對孩子們說:“早些年你們的爺爺帶我們闖關東來到這個地方,就因為這裡有一個屯親住在村裡,我們就留下來了,可惜呀,如果我們再往北走就會有自己的地了,我們太笨了。我們全家啊這麼多年買了兩次馬都沒留住,是爹不好不能讓你們過好日子。”

彌留中的爹仍然心氣十足,想為孩子,為這個家留下土地,買上馬匹。爹的血流乾了,沒有力氣呼吸了,雙眼無神卻不肯閉上。奶奶握緊大兒子的手心如刀割,她把嘴湊到兒子耳邊說:“兒啊,你放心,這六個孩子我給你看好,叔叔姑姑嬸嬸就是他們的爹孃。”一顆淚水慢慢地從爹的眼睛裡落到奶奶手上。

當時六個孩子最小的只有幾歲,最大的也才十幾歲,他們幼小的心靈被那個時代,那個社會狠狠地鞭撻,被接連失去親人的痛苦淹沒,被飢寒交迫生活的恐懼包圍,幼年充滿孤苦哀傷。他們的娘臨終前念念不忘的是孩子和馬匹,爹想的是要為孩子留下土地和馬匹。許多年後,我的大舅文展誠在81歲時對身邊的晚輩說:“我們家那時沒再繼續向北走,所以,沒有土地。養了兩次馬都被搶了,所以,我們一直都窮。我們的成分是貧農,所以,文革時沒被批鬥。”第二年,82歲的大舅很平靜安寧地離開了我們,雖然他已經過得相當富裕,可是仍然和他的爹孃一樣沒有忘記土地和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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