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歲的婆婆在客廳喊我，“親家母坐在地上了，你快過來。”在廚房洗碗的我聽見了趕快從廚房出來。

母親倚著沙發坐在地板上，看見我從廚房出來盯著我看。我問:“媽，你怎麼坐在地上了？”母親看著我只是笑，不說話。

我轉回廚房，解下身上的圍裙，脫下手上的洗碗手套，開啟自來水龍頭衝了衝手，擦乾淨，回到客廳。

我站在母親面前，朝母親伸出兩隻手，說:“媽，來，我們起來，坐著地上不舒服。”

我拽著母親的兩隻手，腳抵著母親的腳，拉母親起來，可母親並不配合我，我要拉她起來，她反而向後，往地上躺，我越往上拉，母親越往後掙，我使了幾次勁，一點用也沒有。母親的胳膊被我拽疼了，哇哇大叫，使了幾次勁，我的腰也有點疼了。

我蹲下來，看著躺在地板上的母親。母親看起來也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樣子，兩隻手拽著自己的衣角拉來拉去。

我們家是地暖，母親躺在地板上雖然一點也不涼，但總不能讓母親一直在地板上。母親一會兒要上洗手間怎麼辦？

家裡的男人都不在家。父親吃完午飯後，出去轉悠了，老公和朋友約好了出去打牌。

母親在三年前罹患了阿爾茲海默症，家裡請了保姆，春節保姆回家，我們姐妹輪流照顧。

我還有一個九十七歲的婆婆，為了方便照顧，父母過年就住過來。我在廚房幹活的時候會叫婆婆坐在客廳陪母親看電視，稍微照應一下，有什麼事喊我。婆婆雖然比我母親大十幾歲，走路需要拐杖，但耳清目明，思維清晰，生活能夠自理。

我看著母親，對母親伸出雙手，哄著母親，“媽，我們起來，躺在地上不舒服。”

我拉母親坐起來，從母親背後我兩隻手插在母親的腋下抱母親，一邊說，“媽，我們起來，一，二，三，我們一起使勁。”我一邊數著一二三，一邊向上提母親。

只要母親稍微配合，屁股提起來一點，就可以坐在沙發上了，可是我再怎麼使勁，母親的屁股一點都沒有離開地板。

婆婆坐在沙發上，說:“你在前面拉，我在後面推，看看行不行？”我一聽，連忙說:“你千萬不能幫忙，我媽勁大，不小心把你再弄個好歹，那就糟糕了。”

跟母親較了幾次勁，我知道憑我自己我是沒法將母親從地板上拉起來了。怎麼辦呢？

我不能一直讓母親坐在地板上。一會兒母親要上洗手間了怎麼辦，還有我不能讓父親看見母親坐在地板上。

作為女兒我不願意讓父親責怪我沒有照顧好母親，另一方面我不願意看見母親坐在地板上的樣子讓父親看到。

父親看到母親坐在地板上仍然怡然自得一定是愛及痛著，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共同養育了三個女兒的那個人，雖然白頭偕老了，可是兩個人卻不在一個頻道上了，那是怎樣的痛啊？

我不想父親看到這樣的母親，我想讓父親看到在女兒照顧下，雖然失智了但母親仍然是被照顧的好好的，體面又有尊嚴被自己的孩子愛著的那個母親。

我記得我看過一部電影叫《戀戀筆記本》，裡面的妻子患了老年痴呆症，什麼人都不認識，住進了養老院。丈夫深愛著妻子，也住進了養老院，方便每天看到妻子。

因為妻子並不認識丈夫了，所以這個丈夫就每天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來給妻子讀小說。小說是妻子寫的他們兩個人相識相愛的故事，丈夫每天給妻子讀他們的故事，可妻子並不知道那是他們倆的故事。

那天聽著故事，妻子腦袋清醒了，她認出丈夫了，兩人抱頭大哭，互訴衷情，妻子清醒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幾分鐘。可是對於丈夫來說，那也是值了，自己付出的愛那個人知道。

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你做了你愛了那個人卻不知道，哪怕對你笑一下，也就足矣。最痛苦的永遠是那個清醒的。

我看著坐在地板上的母親，她兀自玩著自己的衣角，她糊塗幸福著，只要給她吃好了穿暖了，她就開心並沒有痛苦。可我看著這樣的母親我心痛，我想母親要能像婆婆這樣該多好，清醒著老去，知道愛和被愛，我該是如何的幸福啊？我思索這樣存在的意義是什麼？也許這樣才能讓我更深切地體會幸福的含義？也許這樣我才能更加珍惜一切正在擁有的？每一個人都會老去，可每一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老去，沒有重樣。

我對婆婆說:“我出去看看，找個人來幫忙。”

我坐電梯來到樓下，在樓下的空地上徘徊。

已是初春了，地上的小草開始發芽了，被寒冬凍壞的香樟樹的樹葉枝丫下也有新芽冒出來了。

一個騎電動車的男人從樓前經過，我想喊他請他幫忙，又想人家騎著車子一定是有事，我還是不要耽誤別人的事了，就沒喊住他。

又等了會，一對小夫妻手牽著手走過來了，我認出來是我一個單元的鄰居，住在我家樓下。他們走近我時，我跟他們一起往樓道走。

“不好意思，我想請你們幫個忙。我媽媽有點老年痴呆，坐在地上了，我扶不動，我想請你們把她扶起來。”

“要上醫院嗎？”

“不用，沒受傷。就是坐在地上了，不配合起來。我勁太小了。”

到了我家樓層，我掏鑰匙開門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們兩個人的緊張，門開啟的時候，我感覺到做丈夫的舒了一口氣。

我八十三歲的母親坐在地板上，九十七歲的婆婆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兩個人都盯著門口看。

我聽到男人嘰咕了一句，“這樣啊。”就一個箭步跨進門，兩手抄著母親的後背將母親從地板上抱起來。

“要不要放在床上躺一躺？”

“不需要，放在沙發上坐著就好了。在沙發或者椅子上我都可以拉她站起來，她自己也能走來走去，就是不小心坐在地上那就沒辦法了，只能連拖帶拽了。”

“媽，你要不要上洗手間啊？”

“當然要上了。”

我扶著母親到洗手間。

“看，你要是在地上不起來，看你怎麼辦？”

“我大閨女最好了。”

算了，有母親這句話，我也是值了。

我倚著衛生間的門站著，揉著腰，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婆婆。人到中年，人生不易，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