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睡夢中隱約聽到哭聲,揉了揉朦朧的眼睛,問母親外面怎麼了。母親說,你啞巴叔昨個夜裡沒了,你爹已經去幫忙了。
啞巴叔比我大七歲,按村裡的輩分和我父親同輩, 聽村裡的長輩說啞巴叔一下身就不哭不鬧,過了一個生日的時候別的小孩都學著叫爸爸媽媽,啞巴叔卻不會叫,那時村裡的人也不知道是啞巴,沒去看醫生,只是老人說有的孩子學說話晚,再長大點就好了。到了三四歲的時候,啞巴叔還不會說話,和同齡的小孩們出去玩,別的小孩都說話,只有啞巴叔咿咿呀呀比劃著手勢說不出話。後來五爺爺五奶奶(啞巴叔父母)才發現孩子是啞巴,當時醫學也不發達,村裡更是落後,五爺爺五奶奶把啞巴叔帶到鄉里衛生院看病,老院長說是啞巴叔先天性聲帶缺損,做人工聲帶得去上海,一百多萬,而且啞巴叔過了最佳手術期,即使做了也不一定能說話。那個年代,別說一百萬,村裡能出個萬元戶都是爆炸性新聞,大家都窮,哪有一百萬給啞巴叔做手術。後來就把啞巴叔領會家裡,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從我記事起,啞巴叔除了不會說話特別懂事,從來不給家裡惹事,心靈手巧,從小我們一幫小孩就跟在啞巴叔屁股後面玩,啞巴叔用樹杈給我們做的彈弓,帶著我們打鳥,用腳踏車鏈條和鐵絲做的火槍,我們平時偷家裡的火柴打槍玩,過年的時候拆了鞭炮打槍玩,整個童年跟著啞巴叔其樂無窮。
啞巴叔到了入學年齡,由於鄉村沒有特殊學校,普通學校不接受啞巴叔,啞巴叔也就沒上學。後來我上了學,總是看到啞巴叔給家裡放羊,放牛,也跟著五爺爺五奶奶去地裡蒿草。
啞巴叔除了不會說話,其實長的也很英俊,大方臉,一米八的大個。而且全村最數啞巴叔放完的牛羊胖,每年都能賣個好價錢。在地裡莊稼活也是一把好手,有一年,村裡新時手扶農用拖拉機,啞巴叔用三頭牛換了一臺,自從有了手扶拖拉機,啞巴叔幹活更快了,見了人總是笑呵呵的。
後來我上大學,參加工作,就很少再回村裡了。有一年春節回村裡和父母團圓。母親告訴我啞巴叔娶媳婦兒了,但是我不相信,誰願意嫁給一個三十好幾年近四十啞巴呢?如果啞巴叔會說話,憑啞巴叔的踏實認幹,心靈手巧,高大英俊,確實早有了媳婦了。後來才知道是一個死了丈夫帶著兩個兒子的比啞巴叔大五六歲的寡婦嫁給了啞巴叔。據說當時村裡都是閒言碎語,都說寡婦看上啞巴叔一家子的錢財了,啞巴叔自己不會說話,就不應該娶媳婦兒,而且還帶了兩個累贅。說是等人寡婦的倆個兒子唸完書長大了,五爺爺五奶奶百年以後,寡婦就得走,到時候啞巴叔也老了,落個人財兩空。
後來據說是村長(按村裡排輩我叫村長三大爺)去見了寡婦一家人,回來認為是正經人家,最後排除非議幫助啞巴叔成了親。三大爺的眼睛是雪亮的,寡婦剛進了啞巴叔家,全村人是不接受的,但是寡婦用事實證明了自己,每天跟著啞巴叔下地裡幹活,放牛羊,回家做飯,孝敬公婆公爹,村裡人也就接受了這個寡婦,啞巴叔家裡每天歡聲笑語,啞巴叔樂呵呵的逢人就笑,幹活更有奔頭了。我想,我應該叫寡婦改為老嬸了,因為老嬸的確是個好人,對啞巴叔全家都好。
等我上了街,街上已經站滿了人,聽三大爺媳婦兒說啞巴叔是昨個夜裡突發心梗沒的。去了啞巴叔家,一院子的人幫忙,靈棚已經搭起來了,三大爺也在院子裡,看著啞巴叔的倆個繼子披麻戴孝嚎啕大哭,老嬸也哭的撕心裂肺,我的眼眶溼潤了。我把老嬸攙扶起來,告訴老嬸節哀,還有倆個孩子呢,您不能倒下。老嬸告訴我,自從她們娘三進了啞巴叔家,啞巴叔還沒享過一天福,好容易捱到大兒子快大學畢業了,小兒子也要技校畢業,眼看就要苦出來了,前倆年公爹公婆先後生病去世,家裡拉了一屁股饑荒,啞巴叔的心梗也好幾年了,老嬸一直勸啞巴叔去醫院看看,但是啞巴叔捨不得,就是家裡常備著救心丸,自己也沒能給啞巴叔留個一兒半女,我們娘三還沒來得及報答你啞巴叔他就走了。聽著老嬸自責,我的心如刀割,啞巴叔一輩子好人,卻一天福也沒享。
我勸老嬸,你們娘三是好人,啞巴叔也是好人,啞巴叔都知道,您和孩子好好的把這個家撐起來,啞巴叔也就走的安心了。
我給啞巴叔磕了頭,燒了紙錢,三大爺告訴我說啞巴叔的後事費用村裡出了,孩子們的學費也彙報給鄉里了,鄉里說透過紅十字會給解決。又說看村裡你們這些外出年輕人能不能給啞巴叔一家人捐點款,我說,三大爺,我明天必須返回單位了,這是一千塊錢,您轉交給我老嬸,我剛才給我老嬸硬是不要,將來啞巴叔家有啥困難您給我打電話,三大爺拍了拍我,說好孩子。
出了啞巴叔的院,我陷入了沉思,人一輩子圖個啥?啞巴叔一輩子結束了,沒享一天福,沒有自己的孩子,沒上一天學,短短的四十八年除了放牧就是種地。但轉念一想,其實人一輩子就是這樣,做個好人,雖然沒有自己的孩子,但老嬸每天陪伴著啞巴叔,洗衣做飯,倆個孩子也都是稱呼啞巴叔為爸,啞巴叔走後哭的撕心裂肺,我想,他們之間都是真情流露,超越血緣之親,啞巴叔都能感受到,啞巴叔生前付出也是高興的,快樂的,心甘情願的。我想,自從老嬸進了啞巴叔家,啞巴叔身體更累了,但心靈是享福的,也是幸福的,一輩子,挺好。
啞巴叔,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