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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婚禮上。那一年,她十七,他十九。是兩家老人作的安排。兩個村子離得有些遠。

婚事早就定下了。其實他早就想看一看未來妻子的模樣,就和堂兄扮作過路人,到她家門口討水喝。開門的是她的母親。雖然以前未曾謀面,聰明的母親還是感覺到了什麼,和藹的給了兩個後生水喝,卻沒讓他們進門。按照當地的習俗,未婚夫妻是不能見面的。

只好等到了結婚的這一天。揭開蓋頭的剎那,他很有些緊張,但即刻便釋然了。迎接他目光的,是一雙剪水秋瞳,一張如滿月般端莊皎潔的面孔。他在心中感謝上蒼,在北方這塊貧瘠的,生活艱難的土地上,居然為他養育瞭如此秀麗的一位新娘。

婚禮很熱鬧,不時有人逗新娘講話。一般在這種場合,新娘子總是羞羞答答的,她卻象往常一樣大聲說話,沒有半點忸怩。他不由得微笑:原來他的新娘是一個性格直率的人,而且還是個大嗓門兒。

客人散去之後,是洞房。他在思忖自己該如何開口跟她講第一句話,母親曾囑咐他一定要先開口說話,這是風俗。對於忠厚老實,拙於表達的他來說,這實在不是件輕易的事。想了半天,他終於紅著臉憋出了一句:洋火在哪裡?坐在炕沿兒的她抬頭看了一眼,很響亮的回答道:不就在那兒嗎?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句對白,這就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在他們彼此還不熟悉的時候,已經結為夫妻了。但幾乎就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已經喜歡上了她。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當初的感覺是對的。她是一個正直而坦率的人,心地善良,勤勞賢惠,是大家公認的好媳婦。一年之後,他們有了一個男孩。

他們品嚐著初為人父母的喜悅。而對她來說,孩子的降臨還有另外一個特殊意義。她終於可以把自己夜裡弄溼的褥子正大光明的拿到院子裡去曬了。這是一個秘密,是她從小就擺脫不了的一個夢魘。她生怕別人知道,一直在遮遮掩掩。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從剛結婚的時候。但他一直在裝傻,因為他了解她是一個自尊心多麼強的人,是多麼的要面子。生下兒子後,她的這個毛病竟慢慢的好了。他從沒有說破過,她也一直以為他從未發現過。

兩年後,他們有了一個女兒,一個長得非常好看,非常招人喜歡的小女孩。在一歲半的時候,孩子得了一種怪病,脖子上長滿了瘡,癢得她不停的用小手去抓,把面板都抓爛了。父母不得已,只好用繩子捆住孩子的雙手……沒過多久,孩子就死了。這個在世上轉瞬即逝的小生命成了他們心中永遠的傷痛。

後來他們又陸續有了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大女兒出生的時候,他已經在省城找到了一份差事,把妻子和孩子都接了去。當時全國已經解放了。

她懷著二閨女的時候,他不幸得了傷寒,躺在家裡。那時候,這是一種很可怕的病。她沒日沒夜的侍候著他,還要照料一兒一女,有時候會忘了腹中還有一個需要營養和關心的胎兒。

他終於痊癒了。而她卻生下一個先天有殘疾的嬰兒。二閨女的眼睛生來就幾乎看不見東西。親戚說,把這個孩子送到育嬰堂去吧。她沒有答應。

我看過那個時期她和孩子們在像館的一張合影。大兒子有十來歲吧,楞頭楞腦的站在母親身旁;大女兒乖巧的靠在母親膝前,嘴裡吮著拇指;二閨女躺在母親懷中,斜著眼睛不知在看哪個地方;她坐在椅子上,微笑著,齊肩的短髮,樸素的衣著,神情是那樣的安然與慈祥。

由於工作的需要,他所在的西北實業公司派出一大批員工到南方去,他在名單之列。從此一家人開始了動盪的生活。他們輾轉過許多地方,從廣東到湖北到貴州,最小的一個孩子就是在湖北出生的。後來他們在貴州定居下來。他在單位裡的財務科做會計,她在職工託兒所做保育員。孩子多,他們的工資又不高,生活的困難可想而知,但他們從沒有抱怨過。每個月發工資的日子,他總是高高興興的把領到的薪水全部交給她,她也總是高高興興的接過來,盤算著下一個月的開銷。每天早晨上班之前,她總要拿一塊抹布,把桌椅窗臺擦得一塵不染。無論走到哪裡,他們都會開闢一片菜園,種一些瓜菜,南瓜,絲瓜,豆角,玉米,向日葵……每年秋天收穫的時候,一家人圍坐在門前小院兒裡,嗑著剛摘下來的葵花,嘗著剛煮熟的玉米棒子,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

時光荏苒,孩子們漸漸長大,工作,成家立業。最小的女兒從護校畢業,在職工醫院當了護士,眼睛不好的二閨女也頂替他參加了工作。老兩口最喜歡吃完晚飯坐在種滿花草的院子裡,看孫女站在小黑板前,拿著教鞭和粉筆給他們“上課”。該是享受晚年的時候了。

她卻病了。夜不能寐的咳嗽,甚至咳出了血。檢查結果出來了,是肺癌,晚期。他傻了,心揪的生疼:她咳了這麼久,怎麼就沒早一點引起重視呢?

先是中醫療法,後來又改用西醫,他和兒女們想盡辦法,她還是一天天的衰弱下去。他喂她吃飯,給她洗澡。到她連吐痰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他就幫她把痰弄出來。

然而她還是不治。她是在清明節之前去的。臨終前,她把他和二閨女叫到跟前,拉著他們的手不肯鬆開。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女兒,還有與她相濡以沫四十餘載的老伴。

他覺得自己的生命也跟著她走了,心中是一片無垠的空曠。面對著生活了多年的老屋,忽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沒有了她,哪裡還有家?

兒女們怕他孤單,都願意接他過去住。安頓好二閨女的婚事後,他去了大兒子家,那裡有他和她從小帶大的孫女。

兒子媳婦雖然孝順體貼,他還是感到難以言表的孤獨。經常會夢見她,夢中的她還是未生病時的那個樣子,富富態態的臉龐,大聲的跟他說著些家常話。每次醒來都是淚溼衣襟。

他開始寫回憶錄。從她出生寫到她病故,寫他和她相扶相攜走過的日子,寫他對她刻骨的思念。他沒有讀過多少書,寫起來頗為吃力,經常讓孫女給他糾正錯字和病句,但他堅持寫著。書終於寫完了,薄薄的一本,樸實無華的語言,卻融入了他全部的心血和深情。首頁是她的一張相片,慈祥的笑容,炯炯有神的眼睛。題字為:生的善美,走的安詳。

有時候,他也會回老家看看。她的骨灰安葬在他家的那片祖墳。每次小兒子都會陪他去祭奠。他總是輕輕的對她說,你很悶吧,不要緊,我終歸是要來陪你的。從他的村子到她的村子很遠,親戚看他年紀大了,騎單車送他。途中要經過另外一個村莊,是她外婆的家,她小時曾經住過。到了這裡,他總是要從車後座慢慢下來,堅持徒步走過去,還不時跟一些面熟的老人打招呼。這時候他的心情格外愉快,好象距離她並不是那麼遙遠。

後來,他的年紀越來越大了,不能坐著火車東奔西跑了。再後來,他連出門行走都很困難了,記憶力也變得很差,經常叫不出熟人的名字,有些簡單的字都不會寫了。但他仍清晰的記得關於他和她的許多事情,比如說結婚之前他和堂兄到她家門口要水喝,結婚那天她是如何大著嗓門說話。講這些往事的時候,他總是張開僅剩兩顆牙的嘴開心的笑著,爬滿皺紋的臉上綻放著興奮的光華。而我穿過歲月的長河,彷彿看見年輕的他掀起新娘蓋頭時臉紅心跳的瞬間,四目相對時彼此傾心的一刻。那時他還不知,自己掀起的是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的一生,是一個跨越世紀與生死的愛情童話。雖然沒有盡美,但已是幸運。

故事講到這裡該結束了,忽然想起還沒有告訴大家主人公的名字。他叫榮生,生於一九一九年,她叫翠嬋,生於一九二一年。還有,他是我的爺爺,她是我的奶奶。他這一生,從未對她說過那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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