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推出行李箱,開門,說:“我走了啊!”
我應著,也跟著換鞋。
“不要送喲!”他總是這樣,不喜歡太感性和所謂的儀式感。小年夜得知他在候機趕去出差,我讓他吃好點,他說從不在乎這些。在外打拼的孩子,鈍感有時候不是壞事。
“我下去遛狗,還有袋垃圾要扔呢……”多多早就跟在門邊。多多的名字是兒子取的,他們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卻十分投緣。每次兒子回來,多多都會衝過去不停歇地扒他的腿,那份狂喜,猶如久別重逢的親人。
下樓來,我在單元門口駐了足。他徑直走了,扯長了我的目光,扯細了心裡那根叫牽掛的線。
眼神真是越來越不好了,才走了幾步呢,那麼高拔寬厚的背影就看不甚清晰了。這要擱幾年前,我連他耳後的眼鏡腿兒都能看清楚。
多多轉頭瞧瞧止步不前的我,可不管那麼多撒腿就追,我喊住它,又將它抱起。我們倆就這麼盯著那個背影越來越小,一拐彎,終是不見了。
他爸也下了樓,我放下多多,它一落地就毫不遲疑往前奔。我說你別讓它追上,等會兒耽擱兒子去機場。
說完我就上樓回家。心空落落的,得找點東西填滿才好過,於是開始收拾打掃。
兒子的水杯、漱口杯洗淨擦乾,睡衣毛巾丟洗衣機,拖鞋也要刷洗,今天的太陽像五月,正好曬透收起。拆枕套的時候,我又聞到了他淡淡的頭油味,一時竟覺又溫暖又酸楚,腿上便洩了勁兒,抱著一堆床單被套坐下來發呆。
兒子臘月二六回的家,我陪著去做了個胃鏡,真的有胃炎。去年他喝了不少酒,忙起來昏天黑地,總是不按點吃飯,外賣是主食,白白荒了留學時練就的好廚藝。在外面的孩子大概都這樣,所以像我這樣操著心又使不上勁兒的父母全中國不知道多少呢。
就是想讓孩子吃口乾淨的熱乎飯。這話是同事葆珍大姐說的,有十五六年了吧。那時她女兒大學畢業留在北京,租個小房子,每天不是快餐就是泡麵,身體又弱,大姐實在放心不下,和老頭輪著休假,上下半年各一個月,專程去給女兒煮飯兼調理身體。為此大姐再不旅遊,各種攢假,都留著去北京。常見她用心琢磨菜譜,剪報集了幾大本,那份專注真是無人能比。
就是想讓孩子吃口乾淨的熱乎飯。十五年前聽到這話的我覺得大姐的生活完全沒有自我,十五年後我也恨不能立馬退休去給兒子當家政保姆。
可就算眼下能退休,兒子歡不歡迎你過多介入他的生活還兩說呢。在家才八天已並非都是母慈子孝,天天在跟前晃悠他得煩成什麼樣?通常前三天其樂融融,後四天互相各種嫌棄,一週後強摁怒氣隱忍不發,離家之前又良心發現以緩和收場。我曾和他爸賭氣地說,現在就嫌我笨嫌我煩,老了可不能跟他一塊兒住,能嫌死我,才不要看他臉色過活。
他爸嘿嘿一笑,面露得色,因為兒子從沒嫌過他煩吧。他身上的絨衣、衛褲和球鞋都是兒子淘汰的,“扔了多可惜,這麼舒服的衣服”,他說這話的樣子,像極了二十年前我的公公,也就是他的父親,樂呵呵穿著他不要的西服。
忽然我有些嫉妒,沒有個女兒可以和我互相換著衣服穿。
算了,不想這小子了,想也是瞎想,人家不定怎麼嫌呢。我拿衣服準備洗澡,抽屜裡一摞大紅,第四個本命年了,日子可真快呀!等下一個本命年的時候,就不用只能目送他的背影,啥時候真想了,買張票過去就行吧。
到時可要記得,去看他不能超過一週,在被嫌棄之前趕緊滾回來。我暗暗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