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生意失敗後,對我們姐弟耳提面命,必須混個政府職位,教師也好,公務員也罷,再不要經商了。
我說好的,然後難得任性一回選了文科,還選了自己最喜歡的歷史,想著以後當個歷史老師甚好。
歷史班魚龍混雜,不愛讀書的、學藝術的,全往這個班級湧,我成了這個班最獨特的存在。
毫無意外的,肖勇也在這個班,唯一意外的是,他依然坐我後邊。
新班主任馮老師對我十分器重,開學第一天如獲珍寶,親暱地拉著我的手,讓我坐到第一排。
肖勇上課蔫菜,下課聒噪,他理應坐到最後一排,跟著他那一班兄弟,呼風喚雨。
可是,他竟然坐到了第二排,老師疑惑,兄弟不解,我也納悶
每天傍晚,我仍然需要穿過校門口拐彎處的小賣部去菜市場買肉包子。
以前小賣部門口聚集的不良少年,我都不認識,自從進了歷史班,我倒是發現,那裡邊至少有一半的人是我們班的。
當然,其中肯定有肖勇。
這天下著細雨,我出校門的時候忘記帶傘。
以前經過小賣部,我都是加快步伐,淅瀝瀝的雨不大,但足夠淋溼我一身,路過小賣部,我拔足狂奔。
即使下雨,小賣部門口依舊站滿了那群少年,不知誰喊了一聲,“那不是我們班學霸嗎?”
“學霸!學霸!”喊叫聲、口哨聲四起。
我羞惱得紅了臉,跑得更快了。
漸跑漸遠中,我聽到有人還在喊:“學霸平時不苟言笑,十足的老處女模樣,這樣奔跑起來,反而像個女人,不知道校服下身材怎麼樣?”隨之是哈哈哈的大笑聲。
買完包子回校經過小賣部,人都散了。
同學說,剛才小賣部發生打架鬥毆事件,主角是肖勇和班裡的另一位同學,原因不詳。
2
肖勇停學一週,回來時臉上的疤已結痂。
那一週裡,我連去菜市場買肉包子的勇氣都沒有,捏著空了的錢包,差點哭出聲。
傍晚的時候,同學們都走了,吃飯的吃飯,回宿舍的回宿舍,回家的回家,我趴在桌子上,兩眼無神。
肖勇進教室的時候,我竟全然不知。
他敲了敲我的桌子,“你怎麼還在這?”
我被嚇了一跳,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肚子的咕嚕聲輕易地暴露了我的秘密,我無地自容。
他挑了挑眉,把手上的牛奶遞給我,“一直想給你回禮,關於書籤。”
要知道,在貧窮面前,我們總是容易懦弱、屈服。我接過了那瓶牛奶,即使我知道那只是為了儲存我顏面的藉口。
我喝得很急,他倒是很有耐心,靜靜地在旁邊看著我喝,跟平時充滿戾氣的樣子完全不同。
喝完我打了個飽嗝,那個樣子肯定蠢斃了,撓了撓腦袋問他:“你怎麼在這裡?”
他指了指抽屜,揚了揚手機,原來手機落在班裡,折回來拿了。
肖勇開始愛學習起來,他總能在傍晚時分,班裡無人的時候逮住我,問我幾道題,雖然他好像聽得很認真,但其實我知道他一點也聽不懂。
他會煞有其事地點頭,鄭重地遞給我一份晚餐,連連抱歉說耽誤我的時間,晚餐就是輔導費。
以他的家境,什麼補習老師請不到?我知道他在對我好,他從未點破,機車上的美女也從未間斷過。
愛情這種東西,對掙扎在溫飽線上的我,是件奢侈品。
我很清醒地把他歸為富家子弟良心發現的日施一善。
貧窮讓我羞於去點破這份情誼,只毫不知恥地收下他的好意,默默把他當成恩人。
3
說真的,我真佩服自己和肖勇,絕對有當神探間諜的能力,這樣偷偷摸摸地見面輔導,居然從未有人發現。
我把它當成了秘密,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包括我的好朋友秦曉彤。
有一次,我陪她去市區買衣服,在歌莉婭的門店裡遇到了他。
他的身邊站著一個長髮美女,美女言笑晏晏,他不耐煩似的在旁邊玩著手機,看到我的時候,他吃了一驚,我們互相別過了臉,裝不認識。
回去的時候,秦曉彤暗自咂舌,“那男生給那女生刷了幾千塊的衣服。”
我有點失落,也許在他心裡,我跟那個女孩並沒有什麼兩樣。
我發了誓地要出人頭地,把所有晚餐的錢都還給。
高考成績出來的時候,他破天荒地考了300幾分,雖然一間學校也沒考上,但是他很開心,給我送了一瓶蘭蔻的防曬霜,美其名曰是我這個輔導老師的獎金。
我推搡著不肯要,潛意識裡,覺得跟晚餐有很大的區別,這是我第一次拒絕他的東西,他冷著臉離開。
那個暑假,我跟他的分水嶺好像更大了,他開始學習做一名商人,我成為一名準大學生。
4
在我讀大學的時候,我們的聯絡反而密切起來。
他經常來廣州出差,曾經的刺蝟頭理成了一個小平頭,顯得成熟穩重。
每次到廣州出差,他都會到學校來找我,站在宿舍樓下,標誌得像個兵哥哥。
他友好地跟我宿舍的姐妹們打招呼:“大家要好好照顧我們家林瀟。”給我的舍友帶家鄉特產,或者他從酒家裡外帶的小吃
昨日的種種打架鬥毆成了前塵往事,他斯文得一點也不敗類。
我尷尬地打著哈哈,“這是我乾哥哥。”
舍友們擠眉弄眼,“乾哥哥和乾妹妹最容易發生點什麼了。”
他帶我出入廣州的各大商場,每次出發前,我們總要爭執一番,我執意要坐大巴,或者走路,他非計程車不坐。
商場裡,我被一個包包幾萬塊的標價嚇得捂住了心臟,他樂得哈哈大笑。
在他下手前,我拖著他離開門店,導購員對我翻了幾個白眼。
大二的時候,我的經濟有所改善,父親的生意有所起色,三四份的家教讓我的生活不再那麼難堪。
人有了錢,底氣果真不一樣,我竟然敢跟他貧嘴了。
我說:“你機車上的美女換了幾個了?”
他說:“老子早換成汽車了,沒點文化的女生上不了我的車。”
看看,老子老子的,用詞多不文雅,還想找個有文化的女孩當女朋友。
我哼哼,鄙視他。
他哼哼,嘲笑我。
他的第一次告白,來自福建的長途電話。
大半夜的,我縮在走廊裡跟他打著長途電話。
他去參加一個客戶的婚禮,喝得醉醺醺的,他說:“林瀟,今天的婚禮真盛大,你真應該來瞧瞧。我們以後也舉行這麼大的婚禮吧!對了,你以後嫁給我吧,怎麼樣?”
月光透過走廊的窗戶,灑落在水泥地上,鑲上了一層銀色,我的意識也有點迷糊,說出來的話卻很清醒,“你醉了。”
“我沒有,我說真的。”他執拗地辯解,然後再無聲響,他在那頭睡著了,我錯愕,也慶幸自己沒有答應他。
從此,告白成了他日常跟我的對話內容,“你考慮清楚沒有,要不要嫁給我?”
“你要知道,過了這村,就沒這店,我這麼優秀的男生,你再也找不到了,趕緊畢業就嫁了吧!”
“你畢業典禮的時候,我去求婚,你覺得怎麼樣?”
“林瀟,如果有別的男生追你,你一定不要答應,你看,我是要娶你回家的,他們肯定不夠我有誠意,只想找你當女朋友。”
宿舍的姐妹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一致認為我應該跟他在一起,那時候我被眼前蒸蒸日上的生活質量所迷惑,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樣的男孩,我應該牢牢抓住。
不僅如此,一想到他以前機車上的女孩,我就作得不行,想要再考驗考驗他。
5
這麼一考驗,我爸病了,一病不起。
颱風天,我哭著要坐大巴回家,他在另一個城市出差,比我還著急,他說:“林瀟,你鎮定點,等我,我明早陪你回家。”
他坐六個小時的夜車來找我,滿身疲憊,又連軸轉地陪著我坐了六個小時的車回家鄉。
父親走得很突然,我們家一下子又被打回了原型。
那段時間,我像個刺蝟,他是被傷得最厲害的一個。
他說:“林瀟,沒事的,沒事的,以後我來照顧你。”
我冷笑,“你怎麼照顧我?”
“等你畢業,我就娶你,你在家帶孩子,我養著你就可以了。”
“我爸拼命賺錢供我上大學,累得連命都沒了,就是為了讓我嫁給你洗衣做飯的嗎?我可沒答應跟你在一起。”
那次聊天,我們的關係僵到了冰點,許久沒有聯絡。
過後,我像瘋了一樣,拼命地學習,竭盡全力地想留在大城市,這樣我才能賺更多的錢,才能給我每日以淚洗面的母親一點安慰。
知道我決意留在廣州的時候,肖勇來找我,他問我,“真的不回家了?”
我說:“是的。”
他很落寞,“你是不是一直嫌棄我沒文化?畢竟,你是學霸。”
正如我介意他機車上的女孩那樣,他介意著我們之間的文化差異。
我說:“不是。好久好久以前,我做過一個測試,親情、愛情、工作的排序,愛情永遠都排在了末尾,你懂嗎,肖勇?”
“去他媽的測試。”他咒罵了一聲,又氣沖沖地走了。
在我被打回原形的那一刻,機車上的女孩便不再是問題,我們的問題成了深入骨髓、赤裸裸的現實的問題,他的家境和我的家境。
我說過,在貧窮面前,愛情就是一件奢侈品。
6
我說過,我是要報恩的。
工作第一年,我約他出來,他壓抑不住地興奮,但當我把一萬塊錢推到他面前時,他不怒反笑,“林大小姐今時不同往日,出手闊綽啊。”
我賠笑,感謝他這些年的照顧,特別是高中生涯的每一頓晚餐。
我以為,錢是可以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的。
男人和女人的思維果真不一樣,在他眼裡,我的行為屬於一刀兩斷,割分情誼。
“你知道的,我們沒文化的人,眼裡只有錢。”
他收下那一萬塊,刪掉了我所有的聯絡方式。
一年前,半夜三點,他打電話給我。
“林瀟,老子今天相親成功了,老子再也不能喜歡你了,老子喜歡你整整八年,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像你這麼狠心!我呢?我呢?這算什麼!老子明明刪了你的聯絡方式,為什麼還記得。”
他在那邊絮絮叨叨,顯然醉得不輕。
我在這頭淚流滿面,“你覺得我們合適嗎?”
愛情這件奢侈品,門當戶對,三觀契合,哪有那麼容易?
他沒了聲音,好久好久,他說:“我真希望那輛車一直開下去。”
那時候,我的父親還沒離開。
而我在車上,靠在他肩膀上安心地睡著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