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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最大的孩子高中畢業了,也就是長女,考了個很有面子的大學。

村裡總共考上了八個孩子,有一本的、二本的,她考得最高,進了雙一流。有朋友在其他村,孩子也考上了大學,村委給了八千塊。我們村沒有,實話說,我心裡是有點不痛快。

我和妻子三十多歲才生的她,現在她17歲,我倆已經快五十了。

我們提前一天把她送到宿舍,因為疫情學校控制得嚴,進了校門就不允許出去了,除非找導員辦請假條。我在她那窄小的下鋪鋪被子,學校的被芯一股嗆人難聞的味道,被套是一種板硬的滑,上面帶著很少的棉絮和斷掉的小線頭,就像剛從工廠裡拿出來一樣。

女兒在旁邊整理東西,突然說,“爸,我覺得學校的被子都不舒服。”

我也知道,雖然不太舒服,但學校的宿舍套件是450塊,比單買便宜得多,還齊全。女兒從九歲開始寄宿,一直都是用得學校的套件,今天說這樣的話我著實愣了,手下動作不停,回道,“你先蓋著試試,不舒服再換,家裡寄給你或者重買。”

“你一個人在這無不無聊?”我把床鋪都整理好了,回過頭問她。

“也許會有點吧。”

長女帶著點溫順的寂寞回答道,家長可停留時間只有兩小時,我囑咐幾句就走了。

我心裡帶著愧疚和無奈坐上了回家的長途汽車,生活的重壓把我弄得憋屈又難受。如果我還年輕,我想自己會有志氣面對一切的打擊,因為我年輕,我和妻子的愛濃烈且堅不可摧,我的父母也年過半百,我在一種無所不能的幻想裡汲取了無盡的力量,敢憑著一腔孤勇闖南走北。

但是這二十幾年下來,實在是什麼都留不下了。

我的一腔孤勇和好面子,讓我沒好意思問我當初的兄弟要債,我和妻子落寞地回了家,想過一兩年安順的生活。那時候國家還在搞計劃生育,長女出生時,全家都很高興,因為這是我們三十歲的第一個孩子,但是繼承家業的任務又迫不及待地趕上來了。我家需要一個男孩,出於任何理由,都得要個男孩。

長女就在我的父親和母親膝下養著,長得很平庸,舉止多少帶了點鄉味和土氣。但是沒辦法,那時候的我還不願就向一次意外的失敗就算了,我和妻子又操起了從前在各個地方工作的生活。那時候長女是我的寶貝,但也是我的累贅。

四年過去,妻子又懷孕了,我們欣喜又不安地等著盼著,查了一下,還是女孩兒。我家沒想多長時間,就決定把二妹留下來,罰了十多萬,在那時這麼個數字,已經是給我家帶來了沉重的痛苦。這條小生命在一個不尷不尬的出生位次,成了家裡跟在長女身後唯唯諾諾的小孩,身體也很弱,剛出生時就看得出來瘦得厲害。我父親的背上又多了一個帶著鄉味和土氣的,毫不起眼的小女孩,經常哭鬧。

這時的我已經有點累了,妻子身體也不算很好,怕家裡人催,再次和我出去,就商量著和我分開幹。我同意了之後我們就在異地工作了一年多,最終受不了離別的苦楚,又在一起磕磕絆絆地在生活這條船上顛簸。

過年也只回去了一次,匆匆看了長女和次女就繼續在外面躲著。我現在快到半百,也常常思索我當初都在想什麼。也許是我見識了外面的紛呈,過慣了城市裡時髦的生活,回老家就覺得面子受不住,自己真正的生活就像一把小刀似的在我那紙片窗一樣的城市生活上劃拉,沒有年輕人能真正能承受得了落差。我慢慢意識到,我改變不了,很多年的困頓積攢下來,時代的一粒灰落在一個普通的家庭上,就是一座大山。

小兒子出生在妻子38歲的時候,罰的錢更多了,但架不住一家人的難以抑制的激動。長女已經上了一年級,我看了看家裡三個孩子,要花錢的地方實在是太多,又出門闖蕩,妻子在家裡養身體,跟著我母親學著怎麼照顧孩子。

幸好長女很爭氣,儘管我和妻照顧得她最少,但因為是家裡頭一個的身份,家裡都盡力安排她上好的學校,九歲時送上了縣城寄學,一學期幾千塊的學費,咬咬牙每年藉著都得墊上,讓她能去學英語。我長女第一次打電話給我就是寄學第一天的晚上,哭得十分厲害,直打嗝,好像受了一個孩子所能承受得最大的委屈。

我那時從飯局上回來,醉得頭腦昏昏,被她哭得心煩,就吼她。

“爸爸,對……對不起,我晚上為什麼沒法回家?我在這,沒……沒有朋友和我一起玩,聽不懂他們說話啊!嗚嗚……”

長女的哭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而我坐在長途汽車上,看著外面黑乎乎的景色,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飯局後的旅行,聽著她打來的第一個電話,不知所措地向家裡唯一的頂樑柱求救。我的眼窩慢慢就溼了,但是我已經過了用方巾擦眼淚的精緻歲月,偷偷抹了一下,鼻翼還有著棉花絮難聞的味道。

但我怎麼也想不到,我的長女在進入大學的一個月內,就失了事!

接到導員的電話,我的腦子突然轉不過來,半天說不出話,問不出問題,費勁地控制著自己的喉管,問道,“怎麼了?”

“跳了樓……已經送去醫院了,學校現在還在查……”

我那時候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要讓我長女恢復得花多少錢,掛了電話之後我就打了自己幾個巴掌,覺得自己不配當一個父親!可是我依舊沒有辦法,次女和小兒子都在上學,妻子身體越來越差,已經不再上班,更何況我的父母親已經垂垂老矣。我現在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人依附著苦難而生,還是苦難依附著人而死。

在守著長女的日子裡,我覺得她就這麼睡去也好,不必擔憂著姊妹兄弟的學業、未來和婚姻,不必吊著自己數錢算錢。或許她也是因為這擔子太重了,她早已先我算過,就決定躲著了。我在收拾她的被褥的時候發現了枕套裡的一千塊現金,她還存著沒有用,我甚至想著如果她走了,起碼還剩下來這點錢,可是比起長女的培養金來又這麼的薄弱。

我想是我生存得太困難,愛也就成了痠痛的苦楚,但至少它還是“愛”吧,所以為了這份愛,我還是得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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