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兒初長成

採芳回到孃家，那時奶奶已經過世，姑姑在家主事。姐姐帶著兩個兒子高興的回來看妹妹。看到妹妹的模樣嚇了一跳，臉色發青，頭髮枯糙，滿手傷痕。姐姐摟著妹妹偷偷抹掉了眼淚，強顏歡笑。第二天二哥也趕了回來，默默地看著妹妹，又看了看姐姐，無奈的嘆息一聲，扭過頭黯然神傷，苦命的姐妹你們什麼時候能幸福快樂起來啊？

姑姑勸採芳寫信讓秦力過來一起過年然後一起回婆家，採芳堅決的搖頭，住在孃家有難處，叔叔家的孩子又多了，大了，她住回來大家雖然高興，可是吃的用的住的都有限，她不忍心打擾同樣是苦哈哈的家人。可是回婆家也讓她難過，那裡是無窮無盡的，幹也幹不完的活，過的是沒有盼頭的日子。

大年三十，全家人一起包餃子，蒸年糕，炒瓜子，炒花生，孩子們放鞭炮。採芳心裡忽然惦記起家裡的公公婆婆，小叔子，更加想念秦力，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包餃子誰剁餡，誰和麵，誰擀皮，婆婆能忙過來嗎？姑姑看出了她的心思勸到：“既然出來了，就別想了，過了年就回去吧。”二哥在一邊用大眼睛掃了一眼採芳“以後過年別回來了，婆家會有想法的。”採芳點點頭答應著。

吃飯時採芳使勁蘸辣椒油，姑姑小時問她：“你是不是有了啊？”

採芳楞了一下，在心裡琢磨了一下，看著姑姑瞪大眼睛說：“哎呦，真是的，我怎麼沒注意，可能是有了。”姑姑笑了，她替採芳高興，再生一個孩子可以讓她好受些啊。

初三下午採芳給姑姑梳辮子，姑姑想遠方的子玉哥，卻又不能說出來，她剛剛四十歲卻已經枯萎了，嬌小的身體已經卷縮，眼睛黯淡無光。子玉每年都給他郵書，姑姑就縮在炕頭看這些書，有的書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新書又寄來了。她們小聲地念叨著子玉，採芳心疼地流著淚，姑姑笑著說：“哭什麼，他好好的比什麼都強，我知足了。”

門外傳來姐姐的聲音，姐姐一家四口穿戴整齊的來了，姑姑問：“怎麼剛來啊？”“於得水砸冰窟窿釣魚，回來晚了。”採芬帶著責怪的語氣回答姑姑。

“想釣魚給姑姑熬魚湯啊。”於得水熱乎乎的說。

“釣著了嗎？”

“不行，冰實在是太厚了。嘿嘿。”於得水解嘲的笑了。

大家都笑了，姐姐推了他一巴掌“就是沒正行。”

“我二姨夫來了。”採芬的大兒子拉開門朝屋裡喊到。採芳一雙秀美的眼睛一下子溼潤了，她急於把懷孕的訊息告訴秦力，和他一起分享再一次有了孩子的歡樂。

秦力一邊和大家打著招呼，一邊用眼睛找著採芳，看到採芳的眼神他放心了，採芳神情好多了，慢慢從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了出來。可是他看到姑姑心裡一沉，姑姑的憔悴和衰老那麼明顯，她瘦了，頭髮已經花白了，大辮子已經是灰色的了。

他坐到姑姑的炕沿上告訴姑姑子玉的身體情況不太好，幾乎離不開藥，這次又給姑姑帶來了新書，還帶來了一件毛衣。秦力把毛衣和書拿出來給姑姑，姑姑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書，把毛衣緊緊抱到懷裡。姑姑不捨得穿毛衣，採芳逼著姑姑穿上毛衣。毛衣是墨綠色的，穿上後顯得姑姑大方穩重，只是有些蒼白的臉更加顯白了。

秦力說他前幾天在單位搞活動照相，這次專門把照相機帶來了，他給大家照相，給姑姑照了兩張單身的。

晚上躺在炕上採芳悄悄告訴秦力自己可能懷孕了，秦力高興的說：“這回可能生個胖小子，娘可就更高興了。”“怎麼，生個姑娘就不高興嗎”採芳覺得有點委屈，她沒想到秦力會這樣想。秦力趕緊解釋：“秦家幾代都缺姑娘，都盼著生姑娘，我的意思是咱女兒沒了，這次生個兒子補償你，讓你高興。”

“這次我得好好養好身體生個健康的孩子，不管姑娘還是小子。你得好好對待我們，再不能出事了。”

“一定，一定。”秦力一連聲地答應著。

初秋的一個清晨，一個小女孩很安靜的降臨到秦家，安靜的甚至於鄰居都沒有聽到哭聲。奶奶出門挑水高興地在排隊接水時宣佈了這個喜訊，一位老太太不相信，奶奶帶她到家裡看孩子。

採芳看到她進來滿心不高興，在農村有睬生的說法，孩子出生後見到的第一個外人就是睬生的人，孩子長大後會像這個人。奶奶帶回來的老太太孤獨一人，性格有點怪癖，她有一套稍微大點的房子，在那個年代是很不容易的，但是採芳覺得房子再大，一個人孤單單的也不好。採芳心裡憋了口氣，卻不提起，這就是她能夠隱忍的性格。

按照採芳的意思她和秦力商量著給孩子用糧食給孩子起名字，她這輩子最怕沒糧食，餓怕了的。秦力說：“我喜歡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這句詩，農民辛辛苦苦的耕地種田，把小小的禾苗養育大，長成成熟的麥穗多不容易。我們的女兒就像禾苗一樣需要我們精心栽培，讓她茁壯成長。”

“那讓孩子叫禾好嗎？”採芳問。

“好，就叫她禾，讓她健健康康地長大。”

“禾，禾。真好聽，就是禾了。”採芳高興極了。

禾出生後，接二連三地帶來了妹妹米和弟弟果。

採芳生女兒時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吃，只有在生果時婆婆有時候給她煮兩個雞蛋，採芳等婆婆從房間出去後就把雞蛋給了禾和米，姐妹兩人高高興興的吃了雞蛋，下次看到奶奶給媽媽送飯就悄悄尾隨而去，採芳看孩子吃的高興比自己吃了覺得都香。

那時家裡早飯經常做的是苞米麵粥，頭一天晚上泡一把黃豆，第二天早晨煮粥時先煮一下黃豆，然後下苞米麵。這點黃豆成為孩子最想吃到的好東西了。禾端起碗把苞米麵先喝掉，然後一個豆一個豆得慢慢品嚐，每次都意猶未盡，貪婪地看看大家的碗。採芳把沉澱到碗底的幾顆黃豆給禾撥到碗裡，禾就快速嚼爛，沒等嚥到肚子裡就跑了。

禾在吃鹽鴨蛋時特別喜歡吃蛋黃，採芳就把蛋黃給了禾吃，自己吃蛋清。禾長大點就要媽媽也吃好吃的蛋黃，採芳搖頭說：“你吃吧，我不喜歡吃蛋黃。”

“那以後我就替你吃蛋黃。”禾很開心。

一直到禾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明白了媽媽的話是在哄自己，是媽媽不捨得吃，省下來給孩子吃。多年後，家裡的生活條件好了，媽媽會精挑細選地買上幾個鹹鴨蛋，當做鹹菜慢慢地吃上半個，吃蛋黃吃的很香。

禾長到7歲時才第一次剪了頭髮，從出生就不讓剪頭髮，每次要剪髮都是大哭大鬧，奶奶沒辦法只好依她。當辮子被剪掉後，禾走出小院，這個小小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感覺周邊的房子變得及其矮小，而天空則是低沉的，街道又窄又短了。禾驚恐地轉身回到家裡不敢出門了，她覺得這是因為剪掉辮子才這樣的，她後悔聽奶奶的話了，可是沒有辦法接回辮子的，她狠狠痛苦了一番。

米是個特別漂亮的女孩子，眼睛明亮，黑白分明，唇紅齒白，尤其是一頭捲髮使她像個外國小孩，鄰居都叫她“二毛子”。她不僅僅是長得美麗，還特別聰明懂事，小小年齡深得大家的喜歡，鄰居喜歡帶她回家和自己家的孩子玩，多年後採芳還做夢著急的到處尋找米。

果是家裡的長孫，有點老實內向，文靜秀氣，雖然貴為長子長孫也沒有什麼像樣的物資去嬌慣他。他四、五歲的時候，有一天忽然丟了找不到了，前後院找遍了也沒找到，後來自己有氣無力的回來了。原來他順著道邊走到一里多地的一個商店看到賣葡萄的，紫色的大葡萄誘惑住他，他站在一邊一直看商店賣完了一筐葡萄才回家，那時已經過去幾個小時了，他餓的走路的氣力都快沒有了。

採芳聽完孩子的話，心如刀割，看著孩子受苦，她比自己受苦遭罪更痛苦。她到唯一的箱子裡去掏錢，那是她在縣中醫院時攢下的170多元錢，想著拿幾元錢明天給孩子買一點葡萄解解饞。

可是家裡哪有那麼多的錢啊，高興之後全家陷入了憂愁。睡覺前秦力和採芳商量能不能把採芳手裡的錢用來買腳踏車。採芳問：“腳踏車需要多少錢？”“170多點。”

採芳把白天兒子看賣葡萄的事情說了，秦力許久未說話。第二天早晨採芳把錢拿出來放到桌子上，秦力讓她把錢收好，表明不買腳踏車了。採芳很堅決的把錢塞進他口袋裡，她心疼秦力每天早出晚歸擠公交車。腳踏車買來後，秦力怕丟了，每天搬到屋子裡，連走路都費勁的小屋子擺上腳踏車誰都沒有怨言。

採芳在鄰居中很有威望，她會挖兜蓋，連婆婆都挖不好，很多女人做上衣都來請她幫忙。她性格又好，從不多言多語，待人和善，經常有鄰居老人孩子生病了請她去家裡幫助打針。那時的針管是玻璃製作的，每次都要煮了消毒，她從來不嫌麻煩，可是這些人家都是住在衚衕裡，沒有路燈，晚上極不方便，也不安全。

採芳就帶禾一起去，從溫暖的房間裡出來，禾冷的直打顫，採芳不捨得孩子，讓她回去，可是禾堅持陪媽媽去，一雙小手緊緊拉住媽媽的衣襟。採芳和禾幾乎從來不分離，走到哪裡帶到哪裡，互相依賴。每次禾陪伴在媽媽身邊時媽媽都覺得很踏實，只要一分離禾就會瘋了似的找媽媽，時間稍微一長禾就變得氣急敗壞，過一會平息下來把媽媽的衣襟拽的更緊了。

搬家

秦力最看不慣四弟秦放抽菸喝酒打仗鬥毆的行為，特別是對他經常不好好上班更是深惡痛絕，免不了訓斥他，哥倆就針鋒相對爭執起來，這個時候娘永遠是偏袒四兒子的。秦力全然不顧得罪了家人抬腿出門上班了，可憐的是留下采芳在家辛苦勞作還要聽著他們的埋怨和責怪，老實的採芳心裡暗暗埋怨秦力惹是生非，卻不敢辯解，默默忍受著，心裡的苦衷無處傾述。

一天早晨秦力背好包要去上班，看到靠窗戶放著的秦放的腳踏車特別髒，嘴裡說著：“這麼好的車弄這麼髒！”抬腳踢了一下車輪子。秦放像老虎一樣“呼”的一聲從炕上跳下來猛地撲倒秦力，雙手緊緊卡住秦力的脖子，秦力被壓坐在門檻上掙扎不起來。採芳拼命拉扯秦放的手，一邊大聲喊人。對門的金家是朝鮮人，男人很有力氣，幫助採芳拉開了秦放的手，秦力艱難地吐出了一大口氣。

採芳感覺悲傷極了，身邊的三個孩子個個嚇得魂飛膽破，尤其是禾，她懦弱地拉著爸爸的手，心底恨透了這個叔叔，同時恨自己無力幫助爸爸，她甚至幻想自己有力氣打死秦放，為爸爸媽媽出氣。秦力和老婆孩子回到小衚衕裡自己的小房間，他悲傷無奈的拿起毛巾抹著眼淚。

採芳一邊生秦放的氣，一邊擔心秦力的安危，一邊生秦力惹事上身的氣，她感覺絕望極了。這時爺爺從外面回家後聽到奶奶告狀說秦力用力推了她，實際上是秦放撲向秦力時碰到了她，她把責任推到秦力身上。爺爺平時很公正，對秦力也是很讚賞，喜歡大兒子有正事，有才華。

可是，今天在奶奶的挑唆下爺爺不問青紅皂白打了秦力一記耳光，狠狠瞪了秦力一眼走出了衚衕。秦力的委屈，採芳的驚恐深深觸動了禾的幼小的心靈，她恐懼暴力的叔叔，討厭不分是非的奶奶，責怪狠心下手打爸爸的爺爺。

這件事後採芳更加謹小慎微地過著困苦的日子，還要時時提醒秦力不要生事端，她每天提心吊膽。好在對門的金家女人有時候會安慰一下她，這個朝鮮族女人在中國無親無故，和丈夫帶著三個孩子同樣過著困難的日子。又因為語言不是很流暢，性格又內心，她唯一能說上話的人就是溫柔善良的採芳，她們彼此安慰一起艱難度日。

終於，秦力單位分了房子，是樓房，很小，兩家一個廚房，住屋只有一間，可是有了上下水。房子是日本人設計的老房子，牆很厚，地板很長。爺爺要求秦力把米留下來幫助奶奶做點簡單的家務活，採芳考慮再三，內心十分不捨，可是又怕老人身邊一下沒有孩子在身邊感到孤單，而且米是孩子中最能幹活的，最懂事的，可以幫助奶奶了，就答應了爺爺的要求。

搬家那天秦力單位派了大卡車，又來了幾位同事幫忙。可憐的採芳哪有什麼東西可搬的，一個破箱子是竹條子編的，是奶奶賣水果時的包裝箱。然後就是幾件衣服和幾床被子，炕上的單子被媽媽補得看不出來原來的顏色。

爸爸的同事王叔看著車角落裡的一小堆東西，拽著苫在上面的破床單問採芳哪裡是本來的顏色，採芳很老實的說：“邊上的顏色是原來的顏色。”大家都笑了，媽媽把臉盆端過來，臉盆裡放著毛巾和肥皂，王叔一看服氣了：“毛巾都絲絲縷縷了還是那麼透落，洗得真乾淨。”

這時爺爺推著小車過來了，車上是剛買的秋白菜，一看兒子正在搬家，急忙遞上幾顆白菜放到車上。王叔開玩笑地喊了聲：“破爛兒的賣了！”

那時採芳已經生過四個孩子了，又和婆婆幫助二弟帶大了兩個孩子，婆婆在鄰居面前開玩笑說：“二家媳婦像下蛋似的，生完孩子就走了。”採芳對秦明的兩個孩子和自己孩子一樣，可是條件不好一直到多年後還覺得委屈了他們，那時二叔二嬸儘量的往家裡寄錢和東西。蘋果、衣服，甚至襪子都寄回來了。

住上樓房了，禾和弟弟妹妹興奮得不得了，搶著拖地，搶著接水，再也不用挑水了，禾把水管開啟聽到流水聲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妹妹米有時回來住一夜就又回奶奶家上學，每次回來她都搞衛生，把小小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的。

後來又搬家到同一個院裡的另一座樓房裡，住上了兩室一廚的房子，還有了室內衛生間。樓前不遠處是通火車站的道路，經常有農民來回走，他們看著這座新蓋好的樓上有那麼多小小的窗戶感覺很奇怪，當打聽到那是廁所時就說：“城裡人真奇怪，把毛樓放到屋裡。”禾就從心裡得意，這都是爸爸為我們帶來的，她覺得爸爸很了不起，她的過去的那些同學和小朋友可沒有這個條件。

每週六中午放學禾就和果跑步到學校對面的車站，換一遍車才能到奶奶家，他們想爺爺奶奶，想米。爺爺奶奶也想禾和果，想秦力和採芳。週日秦力和採芳就去奶奶家看老人，然後接禾和果回自己家，然而，他們向來把奶奶的家稱為“家”，自己的家就用所在的區名代替。

這時採芳已經參加工作了，有了收入。那時物價低，她又十分節約，又要強，即使再困難的時候也沒借過錢，或者耽誤過孩子用錢。帶半飯盒米飯，一點炒菜這就是好的了，平時基本是帶大餅子和窩窩頭加鹹菜，人從來沒胖過。

可是她從來沒有忽略對孩子的教育，特別注意以身作則，她從來不打罵孩子，卻給孩子們留下了很多好的規矩。比如吃飯時不亂夾菜，只在自己這邊夾菜，不亂翻菜，不挑菜，不用自己的筷子當共用筷子。採芳的孩子們長大後都是規規矩矩的，自尊要強，她就是這麼要求的，她自己就是這樣為人處事的。

眼看禾長大了，採芳把自己唯一的結婚時婆婆買的棗紅色毛衣拆了，重新織好給了禾，禾十分珍惜這件毛衣。後來禾有了許多各種毛衣，可是一直把這件包好珍藏著，陪伴她半個多世紀。

採芳又把一件八成新的灰色滌卡上衣給她穿，帶著一副眼鏡的禾穿了這樣的衣服，梳著短髮，走在路上，不識字的拉車送煤的阿姨拿著地址打聽路，看到禾就這樣問：“老師，麻煩你幫我看這是哪裡？”禾耐心告訴她怎麼走，又幫助推上了坡路。回到家把被人稱作老師的事情告訴媽媽，媽媽說：“你是像老師，和你戴眼鏡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