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分離
生活條件有點好轉,採芳惦記姑姑和叔叔嬸嬸,她和秦力商量回孃家看看。秦力沉思了一會對採芳:“姑姑最大的心思就是子玉舅舅,我們應該看看舅舅能不能一起回去。他現在是一個人了,媳婦帶孩子早就離開他了,不如我們先去看舅舅。”
到了子玉家,採芳大吃一驚,子玉骨瘦如柴,滿臉鬍子,氣息奄奄。秦力把要回去看姑姑的想法一說,子玉心情一陣激動,咳半天才說:“我若能在死前看到惠妮死也瞑目。”
秦力第二天就安排回採芳孃家,又拍電報給老叔讓他趕馬車到火車站接站。
惠妮的大辮子全白了,每天仍然梳理得整整齊齊,坐在炕上把頭垂在胸前抱著子玉寄來的書半天不翻一頁地看了又看。她的腰彎了,背駝了,頭深深埋在胸前,臉幾乎貼在書上了。嫂子們憐惜地用心照顧著她,沒有人聽到她提起子玉,好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可是大家知道她是活在回憶中,從來也沒有和子玉分開過。
老叔告訴惠妮子玉要來了,天氣雖然有點熱,可是惠妮還是拿出子玉很多年前給她的墨綠色毛衣穿在身上,認真洗了頭,仔細梳了辮子,抱著書坐在炕上等子玉。
嬸嬸們招呼著秦力和採芳,老叔攙扶著子玉慢慢走進屋裡,子玉和惠妮四目相對,雙雙淚流滿面。子玉蹣跚著走到炕沿邊,抓住惠妮的肩膀泣不成聲。惠妮擦乾眼淚笑著說:“你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晚上,採芳決定給子玉和惠妮舉辦一個簡單的結婚儀式。叔叔和嬸嬸非常支援採芳的這個想法,幾個人一起收羅出家裡所有的好東西做了一桌子飯菜,秦力拿出帶來的白酒為大家斟上。
秦力主動當起了主持人,他舉起酒杯,因為過於激動,他的手有點抖:“今天,我們在這裡為子玉舅舅和惠妮姑姑舉辦婚禮,這是個遲到的婚禮,他們為了這個時刻等待了幾十年,耗盡了他們的青春。他們彼此深愛對方勝過自己的生命,為了對方能夠幸福,寧肯犧牲自己的感情。他們人雖然不能在一起,但心卻從來沒有分開,他們把愛情和生命融入到一起。現在他們終於走到一起了,經歷了封建家庭的束縛,戰爭死亡的威脅,殘疾傷痛的折磨,祈盼相見的飢渴,生存死亡的考驗。讓我們為此時此刻幸福的到來,為他們再也不分離乾杯!”
惠妮和子玉擁坐在一起,相互依附,流著眼淚喝下了這杯幸福的喜酒。
第三天,惠妮給子玉穿上自己早就做好的藍色衣服,青色鞋幫白底布鞋,自己穿上墨綠色毛衣,讓哥哥趕車把他倆送到小河邊。
小河邊的花開得很燦爛,陽光照在河水上透著明亮,斑斕的蝴蝶飛來飛去,小鳥先是飛下來一隻,隨即陸續快速飛下來一群,形成扇形,一轉眼又一隻不剩的一起飛到樹上。子玉和惠妮坐在河邊看著水,看著蝴蝶,看著小鳥,幸福的如痴如醉。太陽西下了,惠妮要扶子玉回家,子玉艱難地搖了搖頭,惠妮把他的頭放在自己腿上,把臉垂在他的臉上,不錯眼珠的看著他:“子玉哥,我們在一起三天三夜,三天三夜,我感覺這三天三夜是我一生,一輩子了。”
“三天三夜,三天三夜。為了這三天三夜我們苦了一輩子,我真是不能再和你分離了。妮,我走後就埋在這邊的山上,每天看著你,行嗎?”子玉聲音微弱,眼巴巴的看著惠妮。
“子玉哥,你會好起來,我們還要在一起,你不能走。”惠妮掏出來一個紅布包,開啟裡面是當年子玉給她戴上的玉墜和子玉的照片。子玉示意惠妮解開自己衣釦,胸前掛著的紅布包,裡面是惠妮送自己的頭髮和照片。兩個人任眼淚滴落在紅布包上。
老叔帶秦力和採芳來接姑姑,走到河邊看到姑姑像平時在炕上看書一樣,彎著腰,駝著背,把臉垂在子玉臉上,好像在孜孜不倦的讀著一本書。惠妮抬起頭臉上掛著笑容:“三天三夜,三天三夜......”
晚上,子玉再無力呼吸了,他平靜地走了,彷彿很知足的樣子睡著了。惠妮沒有哭,把子玉幾十年帶在身上的自己的頭髮和照片包好放在子玉的懷裡,把子玉的照片和玉墜戴在自己胸前,又把辮子梳理整齊就默默坐在子玉身邊。
黎明前的村莊十分寂靜,採芳到廚房給姑姑臥了兩個雞蛋,撒上蔥花,點上香油,這是自己小時生病姑姑給自己做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她小心翼翼端給姑姑吃,走到姑姑身邊,她“哇”的一聲哭起來,手裡的碗掉到地上,香噴噴的雞蛋水灑了一地。大家聽到哭聲都跑了過來,一看惠妮已經沒了呼吸。
悲痛壓在全家人身上,二叔悲傷過度吐血病倒了,三嬸和老叔分頭準備後事。村裡的老幼婦孺都參加了葬禮,人們感念這位老姑娘對子玉的一往情深,用一生去等待愛人。感念子玉是個重情重義的男子漢,落葉歸根回到愛人身邊再不分離。
山上能看到小河的山坡上多出兩座新墳,子玉和惠妮的故事用一生講完了。
思念
孩子們漸漸長大了,米被奶奶帶到在遼寧省的秦力二弟秦明的家後就長期居住下了。因為秦明夫妻作為演員要經常到外地演出,家裡留下兩個孩子無人照顧,聰明能幹的米雖然只有十幾歲,卻比一般大人還能擔事,整個家族都賞識這個小姑娘。
小時候的磨練使她為人處世周到細緻,與人為善,大氣大度,說話辦事處處為人著想,多難說的一件事,多難辦的一件事在她這裡都會做的滴水不漏。爸爸媽媽帶著姐姐和弟弟搬出奶奶家後,她承擔了大部分沉重的家務活,一大一大盆的衣服用手洗,那時的衣服都是又厚又硬,而且,穿的時間都比較長都很髒了,洗起來很費力氣,她的手累的得了腱鞘炎,做過兩次手術。
沉甸甸的大水桶從採芳的肩膀落到了她稚嫩的肩膀。鄰居家的一個男孩子主動幫助她挑水,時間長了兩個人之間產生了朦朧的感情。叔叔發現後告訴了採芳,採芳十分生氣,想方設法阻止兩人來往。多年後採芳每每提起這些事都十分後悔,可是,她當時又能如何啊,只有聽從老人的安排啊。
果長成了大小夥子,老老實實的,安分守己,從小就喜歡軍人,高中畢業就到黑龍江和蘇聯邊界當上了一名武警戰士。
禾在高中時生病,並且誤診了。她全身無力,經常請假不能上學。後來手術治好了病,術後帶著繃帶參加了考試,上了一所專科學校。
秦力到非洲參加援外活動,一去兩年多。
採芳身邊只有禾相伴了。她節儉地過著日子,把秦力的工資一點點存起來,不捨得為自己做一件新衣服,然而,她卻想給禾改善一下。
禾喜歡吃冰棒,採芳一次就給她十幾只冰棒的錢,禾第一次拿到這麼多錢,仔細地一點點花,每天只買一隻冰棒,只買三分錢一根的,捨不得買五分錢一根的,每次都把冰棒杆舔得乾乾淨淨,最後還要再從頭至尾舔一遍。
採芳還給她買布做了一件長袖襯衫,一件短袖襯衫。禾是第一次同時添置兩件衣服,今天穿長袖,明天穿短袖,梳著當時流行的“春苗”頭,就是那種在頭頂上圓圓抓起一個小刷子的樣子。她從來都不自信,甚至很自卑,她一直生長在米的美麗光環的陰影下,生長在米的聰明的對比下。
有一次,三叔秦越的大舅哥從北京來看望爺爺奶奶,家裡滿滿一屋子人,卻擔心只顧嘮嗑的大人做飯晚了冷淡了客人,就想幫著做點什麼,四叔秦放說:“我一會兒做拔絲土豆,你去廚房把土豆切了吧。”
“切成多大塊?”禾認真地問。
“這麼大。”秦放用手指頭比了個花生仁大小的樣子。
當禾把土豆按花生仁大小切好後,秦放進到廚房,又飛快轉身進到屋裡,大聲說:“嗨,你們看,她把土豆切的什麼樣!”
禾愣住了,害怕地問:“不是你讓我切這麼大嗎?”
“你笨啊,看不出我是在逗你?”秦放誇張地瞪著眼睛。
大人們都笑了,就要嫁進門的三嬸一雙漂亮的眼睛笑得彎彎的。禾幾乎崩潰了,她看不明白大人的笑是善意的還是根本瞧不起自己的嘲笑,但是,大家都一致表示如果是米,就一定不會把土豆切成這麼小,也一定看得出來四叔是在開玩笑。
自卑,還是自卑,出現了錯誤不是別人的原因,都是自己太笨。這種自卑感一直跟隨著禾,她不對任何人說,卻直接影響到她的一切。找物件時,她覺得不如人,有一個就行。找工作時,她覺得自己很笨,能參加工作就行。她把自己埋在書裡,到了圖書館她借最厚的書,借歐美書籍。她讓自己活在過去年代的外國,不想活在現實中。
她和米走在路上,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拉著媽媽的手回頭看著米說:“媽媽,你看,這個小姑娘多好看啊!”禾為妹妹高興,自豪。米看了姐姐一眼,不露聲色地說:“你要是不願意別人看你,你就低著點頭走路。”
姐妹情深,禾知道米是善意的,為了自己好。她感謝米的提醒,儘量微微低頭,只是她不想彎腰駝背,她頑固地為自己保留一絲尊嚴。
晚上,採芳發現禾捧著書卻看不下去,就問她:“你怎麼了,病了嗎,是不是心臟不舒服?”
“不是,心臟挺好的。媽,你為什麼把妹妹生得那麼好看,把我生得這麼醜?”禾一臉氣憤。
採芳親暱的看著禾:“沒人說你難看,你頭髮漆黑,臉色白裡透紅,大眼睛,端莊周正。米是好看,可是沒有你受看。我就認為你好看,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禾看媽媽一臉真誠,心裡舒服多了。她感激媽媽不嫌棄自己,心底隱隱感覺媽媽有些偏愛自己,她很知足了。
秦力出國是從濱江市坐火車到北京轉乘飛機,全家人都到車站送爸爸,和爸爸一起出國的同事家屬也來了很多,還有領導和同事。採芳站在孩子身後默默看著秦力,心裡很是難受,她沒有父母,親人離得遠,孤孤單單的她早把對秦力的那份感情融入到了骨髓裡了。
採芳對秦力依賴,眷戀,用心,秦力是她的唯一,愛之切的那份深情甚至於讓她對他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淡淡的猜忌,疑慮,她恐懼有一天秦力會遠離她,疏遠她。秦力在一次參加業務學習時,有一位一起參加學習的女同學住在前樓,有時候他們在路口遇到就一起走著去上課,採芳望著他們的背影心裡很痛,那位衣著時髦,打扮洋氣的女同學總是笑盈盈的,走起路來輕輕扭動著細腰,很惹人注目。
禾曾經聽到媽媽埋怨過爸爸,她覺得媽媽太滑稽了,爸爸多老實,除了這個家就是工作。而且,那位蒙古族阿姨表面看絢麗奪目的,細看長著一張少數民族人的大臉盤子,哪裡有媽媽俊美娟秀。
米在遼寧的海濱城市的二叔秦明家住了下來,一邊上學一邊幫助嬸嬸照看弟弟妹妹,半年或者一年才回來一次。每次送別時採芳都陪米走到火車站,她們走得很慢。
果參軍後,採芳把一顆心分成幾份,惦記著遙不可及的身在國外的愛人,遠在外省的女兒,特別是在最北邊界的身在軍營的唯一的兒子更是她最大的牽掛。
秦力的信每一個月才能收到一封,媽媽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就由孩子們回信。她把對丈夫和兒女的思念埋在心裡,不習慣傾訴和表達。
正月十五晚上,採芳和禾陪婆婆吃完晚飯回自己家,平時需要換乘兩次公交車的路她們一路走回了家。採芳告訴禾:“正月十五在月亮下走千步身體健康。”禾知道媽媽在這個團圓的節日想念爸爸,想念米和果了,她懂事的陪媽媽邊走邊說話。到了一個大轉盤前,採芳找不到路了,今晚她的心太亂了,家裡五口人分在四個地方,無論是國外還是部隊都只能想念無法見面的,而那裡是難以想象的艱難和無助。
當發現路走錯了,採芳覺得過意不去,對禾說:“本來路就遠,又走錯了,你睡太晚了能行嗎?“
路燈下,禾看媽媽的臉比過去又瘦了,她很心疼媽媽,媽媽需要家人的關心,因為,她把愛都奉獻給了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