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白
算了算,他出獄時已六十三歲,她六十二歲,我六十五歲,畸形的三角戀該公之於眾了,早公開不是我和她不敢,是她考慮到他還沒有進牢房,會給她和我帶來麻煩。
我今年54,奔60的人,早早結婚的話,做上爺爺做上外公了。事實上我是43歲才結的婚,女兒才11歲。少我13歲半的老婆還沒嫁給我就被後輩們四奶奶四外婆叫得很不滋味,我倒無所謂。
到了我這個年紀,真沒有什麼顧慮了,真實的故事沒必要爛在肚子裡了,不寫出來將來會很後悔的。
主要的是他坐牢出來想打擊報復我,已經沒那個能耐了——儘管他在位時一手遮天呼風喚雨。
更主要的是她真是太看破紅塵了,削髮為尼後二十幾年來從沒有下山一次——從這個寺廟去那個寺廟,下山乘船搭車當然不能算下山。
他在牢裡,被動無法使用智慧手機,她在山上,主動落伍於這個智慧時代,他和她都不能看到我把他和她的故事寫出來,至於我嘛,剛才說了,我這麼大年紀了,沒有什麼顧慮了。
下面言歸正傳,先打油詩一首:
不是戀人
戀得很緊
從沒拉手
從沒親吻
一個佛門
一個凡塵
見面三次個把鍾
鵲橋從未喜相逢
八九十年代的文學青年是很狂熱的,紙質刊物辦得紅紅火火,用稿量多,但一般的水平投進去還是會石沉大海的,我付出太多太多心血,一筆一劃寫完了後,跑郵局投稿時誠惶誠恐,我知道難中,所以一般都是一稿兩投三投,只希望有個編輯給我回一封親筆信就心滿意足了。
後來膽怯工友知道我好高騖遠而嘲笑我,投稿時再不留下收信地址了。幾個月後,說是創造了奇蹟也不為過,奇蹟創造在《江門文藝》上,千把字豆腐塊真上稿了,編輯在稿子後面的()裡留言要作者自己來編輯部直接領取稿費。原來像我一樣沒留下聯絡方式的有很多,我想一是顧慮也像我一樣,二是確實不便留下詳細地址,炒魷魚與被炒關係太頻繁。
我那篇豆腐塊具體刊發在《江門文藝》哪一期早已不記得了,我沒有因為有一筆鉅款一樣的稿費而馬上去領取,總覺得見編輯是見心中的神,要準備著送給神喜歡的東西才好。編輯這尊神喜歡什麼呢,當然喜歡文字。文字湊成文學,文學沒有捷徑可走,搞不成歪門邪道,有編輯主動約見,免得跑郵局,何不準備一二篇稿子。編輯別的人情肯定拒絕,這是最好的人情,關係一拉就近。
我那時的腦子整天瞎編故事,覺得串起來是一部很好看的長篇小說,真要動筆寫出來,只能化整為零,拆散成豆腐塊。我是準備了兩篇豆腐塊才去找《江門文藝》的。
憑什麼證明那篇豆腐塊是我寫的?沒得憑的,那時還沒有打字影印店,留不下底稿,郵局寄的直接就是手稿,能憑的只能是《江門文藝》本身,我去編輯部時,手就卷著一本,裡面夾著幾張紙。
我狠狠記住那天的日子是1995年9月13日,不是第一次見到我心中像神一樣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從編輯手中接過十幾塊錢的稿費,而是一個女孩的出現。如果不是女孩,是男孩,我不會記住這個日子,如果她不是也來領取稿費的,我也不會記住,如果她沒有準備兩篇稿件,這個日子我也不會記住,如果沒有她後面硬是人為製造出一個又一個故事,我還有不會記住9月13日。總之,不是她,換成另一個女孩,我是不會記住1995年9月13日的。
編輯叫餘教。當年的餘教老師風華正茂,後來是主編,再後來是社長,為《江門文藝》付出了畢生心血,如今應該退休了。
當年的餘教還沒有獨立辦公室,與別的編輯一樣在格子間裡辦公。有部電影叫“編輯部的故事”我沒看過,大概就是這個樣吧,各接待各的作者吧,請問你是……老師嗎?答不是,不會理你,不會說請坐,不會說請喝杯茶喝杯水。其實也怪不得,不是編輯不怎麼理你,格子間裡根本就沒有多餘的一把椅子一條凳子,也沒有飲水機。“請站”又說不出口,乾脆不說。
我和她自己“請站”在走廊尾部等待餘教。
沒有請問誰是餘教前,我和她已經在走廊說了很多話,都說是來送稿的,都沒說是來領取稿費的。好像領取稿費可恥,而送稿比領取稿費光榮——編輯“約稿”的光榮。
見到餘教時,我和她兩個都誠惶誠恐,因為都不認識餘教,是別人見到我們還在走廊那一頭等待,喂一聲提醒我們,說餘老師來了。我說你先去,女孩優先,她說不願優先,你是男的,膽子大些,你優先,還推了我一把。最後都不優先,一起走進格子間。
領取稿費很簡單,餘教翻開本本兒,要我們報名字,就按名字後面的稿費數目發放給我們,根本就沒有驗名正身你是不是那一篇豆腐塊的作者。
應該說哪個編輯都有一定的經驗,餘教當然也不例外,問了問帶了什麼來,我手一指,說她帶了,寫得很好,你提前把稿費發給她吧,免得她下次老遠跑一趟。餘教覺得我有點放肆,瞄我一眼,那一眼瞄得我好怕他。
但是,到底是編輯,把作者當上帝,餘教收下她兩篇稿子後,認真看了看,沒表態,壓在辦公桌上,又瞄我,一猜就中說,有幾篇,快拿出來,下班了。
“她有三篇之多。”她幫我回答了餘教老師。
我開啟《江門文藝》,餘教突然記起我那篇豆腐塊用的不是真名,化名“無奈”,問我真名,哪裡人,我答湖南的,叫雷建生。餘教說你們是老鄉呢,她是湖南桃源的。又問你呢,我具體報出我是湖南衡陽祁東的。她一聲真的呀,有點喜出望外。
那時沒有現在這麼方便的通訊工具,無法及時取得聯絡,大概個把月後吧,我因在江門開摩托車出租拉客,時常經過《江門文藝》編輯部大樓,幾次停下想進去,幾次不敢。大概超過三個月了,我才敢,恰巧碰上餘教在格子間裡,一見我記憶猶新得很,問她的情況,我說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知道她是湖南桃源老鄉,加個花字,就是陶淵明老鄉,不是我的了。
餘教老師笑笑說,她來了一封長信給我,裡面特意提到了你,說你很老實,猜你是坐辦公室的,你說沒猜準,不是的,是開摩托出租拉客的,真的嗎?我答是的,是真的,辦公室沒得坐,是開摩托車出租拉客的。
餘教還說她的兩篇稿件都用上去了,你的沒用上。我還來不及說沒關係,餘教已經慚愧起來,說照理退稿要退給作者本人,她說跟你有聯絡,要我退給她,我一時糊塗,真寄給她了。
餘教再說的話,我特別感動:她要你不要在我《江門文藝》上投稿了,說你話多,哆哆嗦嗦話寫得好,是個寫小說的料,不要在散文上耗費時間了。我作為編輯,這方便應該要有所發現,但不便說這些話,她敢說,說明把你當朋友了,她這番話,或許對你真有啟發,對你整個人生都是有益的,你好好把握把握。
餘教還說,她可能永遠都聯絡不上了,我說不會吧,出什麼事了,餘教說留給他的地址是假的,查無此人,稿費什麼的都退回來了,要麼是故意留下假的,要麼是離開那個廠了,要麼真的出什麼事了。
遺憾的是,我一直沒有與她聯絡上。可喜的是她平安無事,活得好好的。
我後來時不時去《江門文藝》餘教的格子間站那麼幾分鐘,目的僅一個,就是想探聽她的地址訊息,可惜隻字片語都沒有。
一年多後,餘教突然第一次call我,即呼叫我,我聽到的第一句話是趕緊過來一下,她來了。
餘教說,這個鬼女子太精,知道我是呼叫你,溜走了。
她為什麼躲我?
餘教沒有直接回答我,間接一句:可能與你寫的那篇豆腐塊“曾經心痛”有關吧。
餘教說,散文,尤其投稿給《江門文藝》“他鄉驛站”欄目的,都是有感而發的,尤其她的,篇篇都是在寫自己的真實傷心故事,她的經歷應該比你更痛苦。
1995年的春節我是在江門過的,大年前幾天,我又去找餘教,他說剛收到她一封來信,又是長長的,可又沒留下地址。我提出想看,他說私人信件,不便不便。餘教知道我沒有女朋友,突然問我想不想追她,我紅著臉,直言不諱:想。
“這個媒我不敢做,她不允許,我建議你自己去追。”
“聯都聯絡不上,哪裡去追?”
“在廣東肇慶四會六祖寺。”
“當尼姑了?”
“應該是,削髮為尼了,看破紅塵了,你儘快找到她,好好勸勸她,紅塵不要看破了,你愛她,會好好待她,不計較過去的。”
餘教老師最後一句等於在告訴我什麼,她看破紅塵是有天大的原因的,天大是多大,真有天那麼大嗎?
明天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