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母親是個四川人,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跟著早年間被拐賣的大姨,也就是母親的姐姐來到我們這個窮村落的。 同來的,還有三歲的我。 我們在大姨家吃了幾天飯,那幾天,大姨家簡陋的小院裡來了一撥又一撥的人,聽院子裡男男女女小聲說,那是大姨給母親找婆家。 我沒來到山東這個小村之前,是在四川的一個小山村裡,父親經常打罵母親,抓起頭髮就是一頓暴揍,手上無論是什麼東西,隨即當作武器襲擊母親瘦小的身體。 地處山區,山民種個田要揹著揹簍登山,因爺爺奶奶早就不在了,母親幹活兒時,常把我放在揹簍裡,顫悠悠地上山下山,暖暖的太陽下,藍天上的白雲在奔跑,我仰望天空看了會兒雲彩,一會兒就困了,常常就在母親背上睡著了。 母親有時會對我說,父親以前不這樣。剛結婚時,父親對母親很溫柔。婚後母親一直沒生育,他們也曾去大醫院看病,花錢吃了藥片,也煎中藥,可是,就是不見母親的肚子有起色。後來父親的二妹,也就是我的姑家生了個女兒,她已有四個女兒了,滿心眼兒盼望是個兒子,本想丟在尿盆中溺死,後來我的親生母親不忍,便收下當了養女。不知不覺,以前勤勞的父親開始頻頻出入賭場,那山村風氣邪,幾乎村村都有個賭場,大城市裡更是如此,父親每天陶醉在麻將子的脆響喧譁中,漸漸沉湎其中,不能自拔。農村的日子有啥啊,祖父遺留下的祖屋,很快被父親低價賣出,家中值點錢的大小物件,也被父親一次次越來越差的手氣折騰得一貧如洗。母親稍一勸阻,立刻就會招來一頓拳打腳踢。 母親每天以淚洗面,抱著我,吻著我,對我低聲說話。母親流淚,我也就陪著流淚。直到有一天,大姨給母親打電話。那天,母親非常高興,她一掃往昔的愁雲,輕輕地哼著歌兒,不住地吻我的臉。沒多久就見到一個女人來了,母親說,那是大姨,早年間被人販子拐賣到山東了,十七年了,已生育了四個孩子,兩男兩女,她這是第一次回孃家。回孃家是一個事兒,還有個更重要的事兒,是把母親帶走,遠離父親的鐵蹄鐵砂掌的家暴。 母親已對父親絕望了,就這樣,匆匆收拾了幾件隨身衣服,一步三回首地一步一步地離開了那個小山村。
二 在大姨的安排下,母親開始相親了。其實,來相親的大多數是喪偶的老鰥夫,或是貧窮又笨或心眼兒不多的老光棍兒漢子。母親沉默地坐著,最終選定了父親,稍年輕些,未娶過妻的男人。 這樣,父親遞給大姨一千塊錢的操心費作聘禮,就算娶了母親。 這個父親和四川的那個父親不同,他沉默,笨拙,很少說話,但警惕心特強,母親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母親去串個門,他一定要跟著一起去,看了進了人家院門,卻在門外守著,吸菸,一支又一支,直到母親從那家出來,然後兩人一前一後地再回家。而家中的我叫奶奶的那個老婦人,對我也是看管得仔細,走到哪兒,就帶我到哪兒玩,說是怕我自己走丟了。 直到母親又給我生了一個弟弟,父親對我們的看管就鬆懈下來。 只是沒想到的是,母親的噩夢開始了。 村上像母親這樣的四川女子不少,那兩年被拐賣到山東的不少呢,但像母親這樣被親戚帶來重新嫁人的應該鮮有,因為好多女子即使是生了三四個孩子照樣逃跑。逃跑的決心,自十八九歲的姑娘到三十歲的拉家帶口的媳婦,一直如繃緊的弦,她們內心卻始終堅持著離開,離開這個無論生活了多久的地方,逃離這個屈辱的被拐賣的地方,無論什麼牽絆,也動搖不了她們堅強的意志。 我觀察過這兒的四川女人,她們有的的確遇到了不是人的丈夫,拿她們做生育的機器,捆綁著完成生育任務,然後飲食上開始像對待畜牲似的不管飽,還整天地也像對畜牲似的呼來喝去,尤其是在外人面前,那色厲內荏的粗糙的男人威風,可笑又可憐。 因這樣的環境影響,父親也開始了對母親的管制,父親真的不理解母親啊,因為家暴,母親才選擇的逃離,這個父親和逃離的那個父親血液裡都有暴力的基因。從那時起,絕望的母親很少與我說話,之前在那個小山村的記憶,彷彿已是前世,她驚恐地聽著我已經學得很熟練的山東方言,她那冷冷的眼神,掃過了父親,掃過了奶奶,也同時掃過了我們姐弟兩個。 幾乎每隔段時間,她就逃跑一次,每次都被父親帶著些壯實的男人找回,每次照例是鐵青著臉的父親,舉起趕驢的牛筋皮鞭,一下子一下子的,清脆地甩在母親的背上,伴隨著母親響徹三五里的哀嚎。像教訓一個淘氣的驢子,不,比教訓一個驢子還要狠毒得多,一直到父親打得手都累了,幾乎昏死過去的母親的呻吟低了,才罷手。 他埋頭把關節粗大的手掌插在亂蓬蓬的頭髮裡歇息會兒,然後用兩根手指把母親青一塊紫一塊的臉抬起,咬牙切齒地問,還跑不?照例,母親說不了,再不了。我們都知道,母親常說假話,就像說要與父親好好過日子一樣,那是假話,儘管已有了一個弟弟,我們姐弟倆也阻攔不住母親骨子裡逃離這裡的心。
三 就這樣離那次逃跑有一年多的時間,母親一直沒跑過,父親開始懈怠了,母親去鄰居家串門不像從前似的趕緊地找,他真的以為母親死心了,為了兩個孩子開始和他正經過日子了。我永遠忘記不了九歲那年的一個上午,那天開始父親和母親一起去地裡幹活去了,說是給莊稼追肥,計劃失誤,肥料不夠了,要母親回家來取。我正在屋裡做作業,我記得母親滿臉喜色,一種運籌帷幄的喜悅,還輕輕地哼哼著歌兒,細細尖尖的嗓音,她支使我去奶奶家拿東西。等我拿來,看她拿著一個包袱匆匆地走,迎面遇到,我咬著嘴唇,緊緊注視著我相處了九年的我的母親,沒有親吻過我們姐弟,沉默寡言多年的母親,我盯著她的花包袱,就這樣地,不說話。 她突然蹲下來,抱住我,母親的氣息,久違的溫暖如水,溼潤了我乾涸已久的心田,就這樣抱了半分鐘,我推開她,你跑吧,快跑!她又使勁地抱了我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就這樣,母親在我的眼皮底上逃跑了。 在初春的芳香的田地裡等了許久的父親不見母親的身影,急匆匆地回家,問見母親了嗎?天地良心,平生第一次,我撒謊了,我抬起眼睛,母親說謊的基因在我的血液裡復活,我堅定地說沒見她回來。這離母親逃離已有二個多小時,我估計著她應該踏上去縣城的汽車。
這次母親成功逃離,再也找不到母親的父親,開始酗酒,在集上打一塑膠桶的劣質白酒,開始喝,喝酒後開始用很難聽的語言咒罵我的母親,我的淚在眼圈裡打轉轉,看到父親明顯佝僂的身子,看到父親急劇增長的白髮,我心裡的愧疚像毒蛇開始吐著長長的信子在身體裡穿梭。為了贖罪,我每天放學回家就不閒著,洗衣服,做飯,餵雞餵豬,去割羊草。值得欣慰的是,我和弟弟的成績一直很好,這是白髮蒼蒼的父親惟一安慰。 初二那年,貧瘠的家裡實在是拿不出我下學期的書費學費,我決定輟學,我把書包收拾好,戀戀不捨地離開校園,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聽到身後有個聲音在叫我,劉芹,劉芹!淚光迷濛中,看到了我的班主任語文老師,他姓張,他氣喘吁吁地走著,說家庭困難,我想辦法,學習這麼好,不讀書可惜了!那時沒有特困生的申請救助,只見老師從衣兜裡掏出幾張十元的紙幣,給我,又說學費書費的我替你交上了。那怎麼行?我搖搖頭,他不由分說,嚴肅地說,聽話!他帶我去學校,就這樣,我又在學校裡靠著張老師的資助讀了一年多,直到畢業。 畢業時,我幸運的是,還考上了高中,但那有什麼用呢,高中的學費更高,我父親早就不想讓我讀書了。我默默在看了幾遍鮮紅的錄取通知書,然後撕碎在風裡。 再苦再難,我也要供弟弟讀書,後來我餵了很多雞,閒時去集上賣菜。幾經週轉,成年的我忘記了我生母的模樣,也忘記了我母親的模樣,但惟一忘不了的是,母親在我九歲那年的懷抱,溫暖如夢。我用我滴血的欺騙一生的謊言,以一個女兒能做的畢生力氣,去幫助母親圓一個未知幸福的逃離心願。 母親,這麼多年,一直沒有你的訊息,不知您還在人世嗎?不知您又找到新的歸宿了嗎?毒剌剌的太陽下,我坐在集市上,面前擺著我親手種的新鮮的蔬菜,聽著親切的嘈雜的鄉音,我在想著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