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春節臨近，與母親打電話話家常，照慣例詢問母親、奶奶的身體情況，本來情緒很好的母親語氣突然失落起來，說她們都年紀大了，老了不中用了。我不禁疑惑，平日裡母親身體雖不如年輕時，但精神頭尚可，心態一直不錯，怎麼突然情緒如此低落。於是，趕忙追問家裡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只聽電話那頭母親嘆了口氣，緩緩地說，“成才出事了。”
聽到這短短五個字，驚得我身體一激靈，在我心裡那個傻傻的、永遠不會老的成才怎麼可能出事？母親告訴我，成才是去給水泥店裡給別人卸水泥時，不小心從貨車上仰翻下去，摔著頭，送到醫院沒搶救過來。那是他卸的最後一袋，原本卸完就能回家陪老婆孩子了......。其實事情已經出了一個多月了，依照我們當地習俗，人去後在家停喪七天就要入土為安了，但因為賠償問題沒有談妥，成才就一直在縣醫院的太平間躺著。
我們這個家族人丁興旺，不知從哪輩起，就有了個“老六門”的說法，應該是我爺爺輩再往上，兄弟六人各自成家，一代代延續下來。這六門住得也集中，一條村間小路為主幹，分出兩兩相對的四條衚衕，大家就住在這四條衚衕中柴米油鹽、充實度日。俗話講，龍有九子，各有不同。這老六門，人口眾多，過著過著自然也就有些許差別。其中五門，包括我家在內，大家都勤懇踏實，在沙土窩裡刨食也好，出去打拼也好，過得都還說得過去。各門子孫也算各展所能，有的還真能混出個模樣來，不說光宗耀祖，但至少沒給祖宗抹黑。有些飛黃騰達後在城裡買了大房子，回來的時間也逐漸減少。
再說說我四爺爺那一門，其實我對這個四爺爺真沒什麼印象，聽家裡人說他很早就過世了。倒是那個四奶奶，我對她印象極深刻。四奶奶丈夫去世得早，留下了兩雙兒女，大女兒十幾歲時得了急病，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滾，四奶奶扯不開臉面也不捨得出去借錢給她看病，在家裡給女兒念什麼主啊神啊的，結果大女兒活活疼死在床上。等家族人知道後趕到她家，大女兒身體都涼了。小女兒先天精神有些問題，小時候不懂，現在估摸著應該是唐氏兒，到了十幾歲時四奶奶把她嫁給了一個瘸子。兩個兒子，大兒子好吃懶做，從小就懶得出奇，能躺絕不坐、能坐絕不站的主。小兒子從小機靈懂事，四五歲就知道幫媽媽撿柴掃地，嘴還甜，深得家族長輩的喜愛。但在六七歲時，發了場高燒，之後腦袋就變得不太靈光，說話有些結巴，見人就喜歡傻笑。
這小兒子，就是成才。按照輩分，我應該喊他一聲“成才叔”，但因為覺得他傻傻的，我們這群小輩從來不喊他，還經常對他惡作劇。上學的路上，我們碰到下地幹活的他，邊拿石頭丟他，邊喊他“傻成才，傻成才”。他也不生氣，嘿嘿一笑，因為有些結巴，他很少跟我們說話。漸漸地，家族裡的大人小孩都開始喊他“傻成才”，他倒是也接受了這個名號，不管誰叫他，都不生氣。
成才到底傻不傻，我現在也開始迷惑。可能就因為結巴有些自卑，不愛說話就被說傻？那時候的農村人淳樸善良，但很喜歡開一些荒唐玩笑，玩笑開著開著就成真的了。反正成才就這樣被喊傻喊了幾十年，也被調侃嘲笑了幾十年，後來我在想，就算一個正常人，被喊了幾十年傻子，後來不傻也變傻了吧？有些人人言如利劍，出口即傷人，一點不假。成才雖然不愛說話，但是極愛唱歌跳舞，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佈置了音響裝置，別人一起鬨，說歡迎咱村的大歌唱家——成才為大家獻歌一首。他定要上去高歌一曲，或是激情的，或是悲傷的，他總能唱上幾句。其實，他唱歌很認真，總是端著身子，模仿春晚裡歌唱家的姿態和渾厚聲音，唱完後深深一鞠躬，因為有些跑調，最後得到的是大家的鬨堂大笑，他也不生氣，就更加坐實了他的“傻”。
轉眼間，成才四十歲了，還沒有成家，和他的老母親生活在一起。他沒怎麼上過學，但有一身好力氣，不同於他的懶哥哥，他極其能幹。當時鎮上很多開水泥店的，水泥車一來，他便和一群老的少的爭搶著去卸水泥，一袋水泥有百十斤，他一天能卸四五車。卸水泥按袋算錢，一天下來，也能掙不少，他也不怎麼亂花，都孝敬了自己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四奶奶。我聽村裡人說四奶奶跟他說給他攢錢娶媳婦兒，但四奶奶嗜賭，至於給他攢下了多少錢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有媒人給成才介紹物件，一提到彩禮錢，四奶奶就反對。
拖拖拉拉又過了幾年，終於成才要娶媳婦兒了。女人是外地的，離異，帶著一個小女孩，透過相親，認識了成才。女人很踏實，她不嫌別人怎麼看成才，也不要彩禮，就一個要求，對她好，對孩子好就行。成才滿心歡喜，結婚當天，喝得一塌糊塗。酒席結束後，喝醉了的成才，在自家人面前放聲大哭，一聲不吭，就是大哭，哭的是這麼多年的委屈、不安都在今天有了著落。在場的人，看著淚流滿面的成才，無一不落淚。
婚後的成才，更加賣力工作。現在卸水泥的活兒不好找，就在路邊攬雜活兒。對女人好，對女孩兒也視如己出。女孩兒也很爭氣，學習成績非常優異。婚後兩年，成才又喜得一子，生活更加美滿幸福。但老天可能就看不得他幸福，早早地帶走了他。
聽母親講，成才走後家裡天塌了。女人抱著女兒和剛上小學的兒子哭得不省人事，四奶奶眼睛裡也再也沒有了神采。賠償款還沒談攏，談攏後如何分，女人和女孩該何去何從，小兒子該怎麼安置，這一切問題，都尚未擺上檯面。
寫到這裡，我已是淚流滿面。成才是個好人，這輩子也是真苦。他的唯一夢想就是踏實過好日子，可是他再也沒有機會完成他的夢想了。倔強的、堅強的、樂觀的成才叔，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