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妖愛上了人,人有一天老死了,妖該怎麼辦呢?”嶽黛問道。
2
臨近過年,街道蕭瑟,馬路上的落葉都比行人多。
我剛拎起一袋掛麵準備掃碼付錢,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你好,請問是宋玟,宋隊長嗎?”是一箇中年男人打來的,那聲音說不出的熟悉。
我愣了幾秒鐘才想起來,我前上司姚孟說他管不了周赫,所以登記的時候把隊長填成了我。我想說其實我也管不住,但當時鍵盤和滑鼠都在他手裡,於是名義上的現任隊長就成了我。
所以新官上任的我連忙問對方有什麼需求。
“我想請你們,幫我愛人看看病。”這人說話語不徐不疾,吐字清晰,用詞和語氣也是彬彬有禮,一聽就知應當是上位者。
“我是時訊的江深時,如果你們治好我愛人的病,我可以連同燊和那一部分報酬,一起付給你們。”
聽到這個名字,我瞬間將聲音與身份對上了號。
江深時,天行網路有限公司創始人,旗下的時訊近幾年幾乎把握了媒體的命脈。
時訊有“三派言論”“全新視界”等的特色功能,主張在資訊化時代中打破資訊繭房,獲取最真實的時事觀點。
這個應用前幾年還沒怎麼大火,這幾年火速地在人們口耳相傳間流行了起來,已經是年輕人中使用最廣泛的社交媒體平臺。
怪不得我覺得他的聲音耳熟,他經常上蘅城的新聞,做慈善、發表講話,以前我從車載音響裡經常聽到他的聲音。
但是,燊和與天行是合作伙伴嗎,為什麼要幫燊和給錢?
我正猶豫著,江深時又說道:“對了,我這裡有個錄音,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一下。”
江深時說著,然後播放了一段錄音。就是那個粗糲沙啞的聲音,與在周赫電話裡聽到的聲音如出一轍。
“師弟,別來無恙啊。”我再次聽到了這個聲音。
掛下電話,我收到簡訊,是除妖師工會發來的,提醒我已經接下了江深時的任務。
“掛麵還買不買啊?”攤販不耐煩地問我,“擋著後面人掃碼了。”
我才發現我礙著掛麵攤的老闆做生意了,忙掃了碼付錢回家。
3
江深時顯得很年輕,親自開車來載我們,車窗搖下來時,要不是髮際線實在是有點高,我們都以為他才三十出頭。
一看我們這有五個人,他立刻就顯得有些抱歉:“哎?不好意思啊,宋隊長,我看到你們隊裡只有四個人,我就自己開了車過來了啊。”
周赫其實也被登記在了隊伍裡,但是神的資訊不會對普通人顯示,所以在普通人看來我們隊只有四個人。
周赫倒是從善如流,表示自己可以走過去。
江深時倒是對意料之外的周赫很感興趣,把車停好後跟我們站到了一起:“離這不遠,大家可以一起走過去,隊裡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周赫嫌棄他一身車味,一直往後躲。
這實在是很沒有禮貌,所以我推了他一把:“上,發展成新信徒。”
周赫大概是覺得有道理,熱情地跟他握手:“你好,我是海神,有興趣信仰我嗎?”
“哈,這個年輕人,很幽默哦,”江深時被逗笑了,握著周赫的手笑著對我們說,“但是到了我愛人面前,可別這麼說,我愛人和我都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看著周赫的臉一點點黑下去,我連忙分開了他們交握的手,擠在他們之間,僵硬笑著轉移話題:“江老闆既然是唯物主義者,怎麼會想到請捉妖隊來治您愛人的病啊?”
江深時撣了撣自己的衣袖,將衣紋扯得挺括:“我愛人的毛病總好不了,你們也知道,人年紀大了,很多事解釋不了,慢慢的就只能,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了。像神啊,妖啊什麼的,我跟你們講句實話,我完全不信的。”
我按住已經在磨牙齒了的周赫,賠笑道:“江老闆,可以向我們介紹一下您和您愛人的基本情況嗎?”
二十多年前,江深時是蘅城大學的學生。蘅城大學全國排名不算特別靠前,不過理工科很強。
他年輕時就屬於那種特別偏科的人,數學、物理能競賽拿獎,語文擠牙膏擠一個多小時都磨不出來幾個字,靠著競賽得獎,最終保送了蘅城大學。
他就在蘅城大學的圖書館,遇到了他現在的愛人談之若。
那一年圖書館裡剛配了電腦,要用電腦都是要預約的,還每次最長只能約一個鐘。有一次江深時只覺得自己恍惚好像用了很久,但是下一個人也一直不提醒。
直到江深時被一個bug卡住再也寫不下去程式碼了,一抬頭,才看到自己身邊的座位上坐了一個穿著素雅長裙的年輕女孩子。
談之若唇角帶著清淺的笑容:“好巧,你也在學這個呀,正好我也在學。”
然後她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指著螢幕上的一行程式碼:“這一行寫錯啦,你粗心,把a打成了s。”
“然後我就跟她一起學了當時所有正流行的程式語言。在那個年代,沒有那麼多成體系的教材,都是從網上一點點自學,”江深時一邊走著一邊回憶,沉浸在過去的美好裡,“她什麼都會,真的,她是我見過懂的最多的人了。”
網路人物編年上顯示,江深時今年四十多歲,那個年代的愛情大多從簡單的一點小事開始萌芽,歷久彌新。
“後來我畢業了以後開始創業,失敗過幾次,最困難的時候我們兩個做外包,給別的公司寫程式碼,就算那時她都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江深時說道。
“後來網路一點點興起,她說網路是一個虛擬的東西,但是很多人在網路上才是最真實的他們。但是卻有越來越多的人頂著越來越多的馬甲,在瞬息萬變的資訊流中迷失了自我,她想要為之做點什麼。”
“時訊的核心程式我們就是在那個時期完成的,但是沒有公司肯收購,他們覺得這有悖使用者興趣,是不會被大眾所接納的。事實證明他們錯了,當社會發展到一定的階段,人們會嘗試跳出舒適圈去看更廣闊的世界。”
與世界真實相連——這一條品牌口號印在天行的大廈外牆。
“時訊的核心理念,就是我愛人想出來的。”江深時的目光盯著辦公大廈的某一層,“可以這麼說,沒有她,就沒有如今的我。”
進入大樓,姚孟問道:“你夫人已經生病了,為什麼還在公司裡?”
“她是個工作狂,”江深時無奈地嘆了口氣,“時訊是她的心血,她一天都放不下。”
“冒昧問一下,你們沒有孩子嗎?”姚孟問道。
“沒有,”江深時神色平靜地搖了搖頭,“之若身體不好,所以我們就一直沒有要小孩。”
電梯到了二十六層,江深時叮囑道:“所以請不要說你們是來捉妖的或是怎麼樣,如果被她知道我暗地裡找了捉妖隊,她會生氣的。”
說著,他頓了頓,不太嫻熟地尋找藉口:“就說是中醫就好,她經常喝中藥調理身體。”
4
來到了談之若的門外,江深時還有工作要忙,就暫時先離開了。
姚孟將我拉到了走廊邊,把手機遞到了我面前。
“對於他說的話,你信一半就好。”姚孟說道。
怪不得一路姚孟都在玩手機,他一直在翻江深時的資料。
從公安局的資訊來看,江深時的婚姻狀況居然是……未婚。
而且再往後翻幾張,是陳年的舊聞,大概十三年前,一個酒會上江深時和湘睦集團創始人的大女兒湯媛媛的花邊新聞。
江深時創辦天行的時候,拿到的第一筆投資就是來自湘睦的,而湯媛媛在沒幾年後就漸漸接管了湘睦的大小事務。
江深時言談之間都顯得與談之若十分恩愛,他本人也十分欣賞談之若,難道那都是裝出來的?
5
談之若臉色很差,面板很白,可以看出來以前保養得很好,不過現在已經長出了細紋,就算頭髮有好好染過,但是也掩不住剛長出的銀白髮根。
她登記的資訊所顯示的是四十多歲,但一進房間我就感到一股死氣,說是房間裡是個將暮之人我都信。
她說話很溫聲細語,仍舊可以窺見當年圖書館裡那個淡如梔子的溫婉女子模樣。
我模仿著中醫搭脈察言觀色,一邊詢問著談之若最近有沒有不舒服。
她應該手頭上還有工作,卻不急不催,耐心地回答著我的問題。
但是我這一套半吊子中醫問法,什麼資訊都問不出來。最終我也沒有問到什麼有用的資訊。
談之若耐心地等著我問下一個問題。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我與她投緣。如果可以,我不想看她無謂死去。
如果我的靈賦還在,這雙能看透世間有形之物關竅的雙眼只需一眼,就能看清那些死氣從何而來。
再睜眼時,視力無比清晰,而我也看到了談之若周身氣脈的運轉。
她的氣脈運轉與普通人不同,我對比了她的和嶽黛的,總覺得談之若關竅的位置有微妙的不正常。
但是最可怕的一點是,她的氣脈跟她面前巨大的電腦螢幕相連。
她的氣脈和生機源源不斷地流入電腦螢幕,而死氣則從她的螢幕流入她的身體。
她與螢幕中的某種東西命脈相連,繼續這樣下去,沒幾天她就死了。
“小姑娘,我的身體怎麼了?”談之若很和藹地問我。
這太奇怪了,即使是最有網癮的人,我也從未見過有人居然一半氣脈都被螢幕給吸進去了。
怪不得她日日要來這裡工作,連生病了也不落下。因為她離開了電腦,只會病得更重。
“哦,沒什麼,”我在臉上堆起笑容,試圖寬慰她,“多休息就好了。”
談之若淡淡地笑道:“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終有一死。請你們轉告深時吧,不用再花錢幫我請醫生了。”
6
從房間出來,我靠著走廊的牆壁,心裡很不是滋味。
“走吧,我們幫不了所有人,”姚孟說道,“而且她似乎也並不想接受救治。”
我盯著談之若緊閉的房門許久,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全隊的人都站在走廊裡等我離開,嶽黛和餘無才都已經去按電梯了,但是周赫還是盯著談之若的房門。
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又按下門把手,又走了進去。
房間裡的談之若剛掛下電話,對我的去而復返顯得有些驚訝。
“可以把這電腦關了嗎?”我說道。
她沒有說什麼,只是看著我,唇角帶著一絲不明意味的笑容,妥善關閉了所有視窗後,關閉了電腦。
我看到她與電腦螢幕間的聯絡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氣脈穿過地面通向了樓下的某個地方,那裡有一個我不是很看得清的東西,或許那就是她的癥結所在。
一個普通人,癥結為什麼會在那麼遠的地方?
“大樓的二十三層有什麼?”我問道。
“是時訊的總伺服器。”談之若說道。
“總伺服器可以關掉嗎?”我說道。
談之若與我對視:“小姑娘你是發現了什麼?”
我感覺到了她的轉變,她似乎與剛才溫婉可人的模樣大不相同了。
那眼神,一瞬間變得有點可怕,就像一張宣紙忽然被滴上了一滴墨,冷與殺意順著紙的紋理和纖維迅速四散。
“宋玟,這個名字我如果沒記錯的話,並沒有這號中醫。我可聽說,你擁有一雙可以勘透一切妖鬼神魔的眼睛。”談之若仍舊是那副病懨懨的樣子,我卻覺得她的氣色變得完全不同了,像是將熄的炭火,又被一點火種給強行引燃了。
“所以,你看出來什麼了?”她問道。
“宋隊長,”江深時從門外探進來,試探地問道,“我聽之若說,你已經診斷好了,結果如何啊?”
我用餘光瞄著談之若,磕磕巴巴地說道:“我……看不出來什麼問題。”
江深時顯得有些失望,而談之若不知怎麼回事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她看起來真的已經病入膏肓。
江深時跑了進來,心疼地撫著她的後背,一邊撫著,緊皺的眉下眼睛裡都泛起了淚光。
就像周赫說的,喜歡是藏不住的,擔憂和關心會藏在舉手投足的每一個細節裡。
談之若咳完終於緩過力氣來,也是淚水朦朧的樣子,手裡還攥著淡黃色的手帕,看著江深時通紅的鼻頭,無奈地笑著:“你呀你,都多大年紀了,我生病,你怎麼比我還緊張?”
到了樓下,雖然什麼都沒有治好,江深時卻已經給我們準備好了現金。
“聽說幹風水的都只收現金哈。”江深時滿面愁容,卻依舊跟我們寒暄勉力笑著,把我們送到門口,“這種沉痾舊疾,我本來也是亂投醫,麻煩你們來一趟,有沒有治好的,給你們發個紅包哈。”
江深時把紅包遞到我們每個人手裡,然後揮手跟我們告別。
“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放的那個錄音,是從哪裡來的?”我說道。
江深時也不隱瞞了,直說道:“我愛人病了,我一直也找不到法子來治。今天中午我收到一封郵件,說你們可能可以治好,叫我到一個網址去聯絡你們。而且說你們要是不願意來,就給你們放錄音。”
我說道:“可以給我看看郵件嗎?”
江深時開啟郵箱翻了好一會兒,說道:“咦,奇怪,郵件不見了。”
這是合理的,收到那種郵件,算是靈異事件了,所以到底是誰想讓我來管這個事呢?
不過江深時好像確實什麼都不懂,從前也從來不信妖鬼神魔什麼的,只是被人指使來找的我們。
江深時似乎完全沒有要傷害談之若的意思,反而是談之若一心求死。
有人專門要我來看談之若。而談之若,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而且談之若似乎對我印象很不好,她的關竅位置也很奇怪,就像是刻意掩藏過似的。這些年我樹敵很多,我這麼出名的圈子……只有當年被我誅殺過不知道多少的妖鬼了。
難道談之若,是妖?
“沒錯,她就是妖。”周赫說道,目光追隨著已經走遠的只剩落寞背影的江深時,“你們人和妖的可真奇怪,相伴二十多年,丈夫從來不知妻子就是妖。”
嶽黛也感慨道:“關鍵是,這丈夫完全不信鬼神,真是奇怪。”
餘無才已經拆了紅包,將他自己紅包裡的錢抽出來看了一眼,感慨道:“哇,怎麼這麼多錢。”
我從紅包裡掏出來一疊一百,少說得有兩千,每個人都是這麼大的紅包,總數差不多是一萬。
——正好是燊和賴賬的錢。
就算我們什麼都沒有做,江深時還是把我們應當得到的錢給我們了,就算這件事本來跟他也沒有什麼關係。
我不相信他會是為了利益去那種謀害糟糠之妻的人。
放下所有猶豫,我跟他們說我要回去上個廁所,然後又回了樓裡。
7
前臺小姐剛剛見過我,所以我一路進樓沒有阻礙,最終我到了二十三樓,時訊的總伺服器的所在地。
這一層樓佈置的非常漂亮,一出電梯是一個休息區,擺放著彩色沙發,有整面牆的書架,上面放滿了各種書籍。
走廊的角落裡還放了咖啡機和飲水機,牆上掛滿了各種秀麗的山水圖,只是顏色只有黑白,少了點色彩。
這樣的佈置,完全不像是一個IT公司,反而像是某人的書房。
果然,沙發上坐了一個人,正是談之若。
“你們似乎在懷疑深時跟湯媛媛有染,”談之若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小抿一口,“當年湘睦確實想把媛媛介紹給深時,但是深時一開頭就說了,他已經心有所屬。”
談之若笑著與我話家常:“那時候只有湘睦願意投資我們,結果他還這麼不知分寸,真是個愣頭青。”
“不過媛媛原本也不願意被長輩們安排婚姻大事,深時這樣坦誠,她反而覺得深時可靠,最後還是把投資給了我們,”談之若給我倒了一杯茶,“就這樣,我們拿到了給時訊的第一筆投資。”
她的舉手投足間帶著古韻的優雅,不太像一個雷厲風行的女總裁,倒像是個溫柔賢淑的女才子。
“後來我問起,問他,如果那一筆投資拿不到,我們該怎麼辦。他說就算拿不到,他這一生,有我,他就無怨無悔。”談之若的眼神凌厲起來,“所以,我不允許任何人毀掉我與深時之間的關係。”
談之若甩過袖子,忽然周圍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我看著周圍景象,覺得有些眼熟,才發現我們似乎進到了牆上的某副山水圖中,我與她皆是畫中人。
再去看談之若,面前是一個身著墨染裳裙的白髮女子。
她跪坐在紅木的茶几之後,一手託著寬袖,另一手握著一支玉杆毛筆,筆桿通體雪白,只有筆端用篆書寫幾個字,筆端不知是哪種毛製成的,蘸飽了墨汁。
而她自己,也像極了這一支不菲的筆,白色長髮散在肩頭,歲月流逝改變不了妖永恆的年輕容貌,她恬靜地在紙上勾勒著什麼。
這才是談之若真正的樣子,她一直在假裝成普通人。
“這裡是畫的世界,由筆掌控一切。”
我感到我的手腳和全身都被禁錮住了。
隨著她的畫筆劃過,面板劃過一道道的疼痛,有血液從面板中漫出。
那些血液像是紅色的小球飄到空中,點綴在光禿的水墨樹枝上。
我看見那稀疏的葉間點上一點點的腥紅,像是臘梅開滿了樹梢。傷口越來越多,血色的花越開越多,而談之若卻越來越興奮。
她手中所握的筆上有黑紋叢生,臉上也浮起紅暈。
“停下,”我說道,“你殺了我,你就成魔了。”
“那又如何?”談之若神色瘋狂,眼瞳泛紅,“我已將死,又有何懼,你曾殺死了那麼多妖,這是你應得的!”
“我以前不過拿錢辦事,就像是一把刀。”我說道,“就像有人寫出不堪的言論,你難道會對筆生氣?你本是筆化作的妖,思無邪,心純善,如今被染成了這幅模樣,你可還記得你曾讀過的那些書,懂過的那些道理,創辦時訊的初衷?”
談之若從桌案後站起,拿著筆走到了我的面前,她的瞳孔泛起紅光:“只要你死了就行,只要你死了,就沒有人會告訴深時我是妖。”
她已經瘋了,在這樣下去恐怕會真的殺我。
所以我發力掙開束縛,拿起匕首刺中她的一處關竅,然後趁她不備時,將她按到了那棵盛開著花的樹上。這一撞,落英繽紛,竟然還有幾分美感。
“比起生死,你難道覺得,身份才是阻礙你們的最大障礙嗎?”
談之若被我掐著脖子,卻笑著:“果然,這才是令眾妖聞風喪膽的宋玟。”
我知道我現在看起來渾身血淋淋,看起來大概很恐怖,但是流這些血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我敢單槍匹馬過來,是因為我有把握,只要我能看得見的有形的妖,誅殺他們於我而言都不算難事,況且談之若已經很虛弱了。
原先只是我雖覺察到談之若有不對勁的地方,但是我沒有想過她居然會這樣過激。我見過那麼多妖,筆化成的妖,心中有信念,本效能壞成什麼樣?
如果我願意,我也可以將她釘死,但是我覺得我與她投緣,她本性不壞,我不想再當一把只會誅邪的刀了。
有人愛她,她也愛人,她有那麼強烈的願望和慾念,她有她自己的理想和才華。
她雖是妖,但是她比很多人都更像人。所以我不想殺她。
“可是他跟我說……深時那樣的人,永遠都不會接受一個妖,如果被他知道我是妖,他一定會離開我。”談之若的淚水順著臉頰淌下,“只有死了,死了以後,這個秘密才會被永遠封存。”
“是誰跟你這樣說?”我問道。
談之若閉口不言。
“死有什麼好的?你有那麼愛你的人,相愛卻生離死別,這難道不是更痛苦的事嗎?”我問道,“況且,你應當相信江深時,他對我們陌生人,尚且還會攬下不該由他承擔的責任。何況是你,他戀慕了幾十年,比百萬金錢更重要的你。”
“可是深時,他完全不信鬼神,他不相信的啊,要是說起來,連我的存在,他都不會相信……”談之若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到時候,我們就是真正的分開了。”
“我不相信,是因為你不相信。”
聽到聲音,我回頭看去,不知何時這個空間被撕開了一道裂口,而江深時正站在那裡,看著白色長髮的談之若。
這……我連忙鬆開掐著談之若脖子的手,談之若立刻脫力倒在了地上。然後我後退了兩步,示意你老婆這狼狽樣與我無關。
江深時將白髮女子的上身抱在了懷裡,“如果你是妖,我就信這世上有妖,如果你是鬼,我就信這世上有鬼。之若,是人是妖,是你就好。”
他的身邊是周赫,周赫手裡玩著一把裁紙刀,他們似乎是從外面劃破的畫卷。
周赫走過來拎起我的衣服:“怎麼受了這麼多傷?”
我搖了搖頭:“這裡是畫境,不過是靈魂有點刮擦傷,出了畫境就沒事了。”
他把嘴扁了下去,盯住了奄奄一息的談之若,我連忙攔住他:“你別,她已經很虛弱了。”
8
談之若是毛筆化作的妖,幾百年前就化形了,最初時天天泡在書畫室、圖書館裡,天天痴迷於書畫古籍,最愛的就是讀書寫字作畫。
談之若因為是筆妖,所以會相信每一個被寫下的字,每一筆畫跡。
但是逐漸地,談之若發現在網路中,話不一定是真的,照片也有可能是假的。每個人都被裹挾在或真或假的資訊流中。
所以談之若就與江深時創辦了時訊,就像那個口號所言,與世界真實相連。
但是好景不長,不久之後,時訊就經常受到來自競爭對手的攻擊。
最初的攻擊二人還能應付,但是隨著科技的發展,妖鬼也逐漸依附於網路,逐漸地網路中就有了越來越多的妖鬼,來攻擊時訊的總伺服器。
有段時間江深時甚至因為維護伺服器,過於勞累而住進了醫院。
正當談之若一籌莫展之際,她收到了一封郵件。
那封郵件說,既然時訊受到的是來自妖鬼的攻擊,那就應該用妖鬼的方式應付。她的本命器筆中有很強的力量,她可以用筆來構建保護時訊的屏障。
再後來,在談之若遇到問題時,那個神秘人都會發來郵件,指導談之若化解。
一開始她只是用筆來構築屏障,但是隨著攻擊級別的提高,她不得不直接將筆放進那個保護的陣法裡去。
慢慢的,談之若就與螢幕中的時訊氣脈相連,總是會出現幻聽幻視,脾氣越來越差,身體也越來越差。
有時候甚至感覺,變得不像自己了。
“這是一個陷阱,”我說道,“那個藏在網路中的妖怪一步步地將你套住,控制了你。關於江深時接受不了你是妖怪的事,也是那個人告訴你的吧?”
談之若點點頭承認了。
看來又是一個依附於網路的妖怪,不知道和把周赫叫作師弟的妖怪是不是同一個。
江深時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其實我撒謊了。”
談之若有些意外地看向江深時。
“那個,我根本就沒有收到郵件,燊和的事我也只是聽工會的人講起……老婆,我早就知道你是妖,但是你不想讓我知道,所以我就一直假裝不知道,”江深時小心翼翼地說,“但是我真的很好奇你的生活,其實除妖師工會的網站,是我幫他們弄的。”
這對夫妻很有意思,把秘密互相隱瞞了二十多年。結婚20年沒孩子,他才知總喝中藥調理的妻子,瞞他個秘密
談之若瞞著江深時她是妖的事,假裝從來不信牛鬼蛇神。
而江深時也瞞著談之若,其實他早就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因為談之若不想承認,所以他就從來沒有戳破,配合著談之若演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談之若:“……”
片刻後她站起來,從桌上抓起一本雜誌拼命打江深時的肩膀:“好你個江深時,我說你經常鬼鬼祟祟在搞什麼!你就不能早點告訴我嗎?!你早點告訴我能有這一堆麻煩嗎?!”
江深時躲閃著:“老婆,我不敢說啊,對不起,我真的是不敢說啊……”
大概愛就是小心翼翼,不捨得讓對方有一點不開心,冒不得一點可能會分開的風險。
“但是現在還是有一點晚了,這支筆已經被汙染了。”我指著筆上一道道像是墨跡的紋路,“這汙染就是讓你覺得性格改變的原因,也會在短時間內奪走你的性命。”
周赫接過談之若手裡的筆,眉擰起,手指拂過筆桿上那三個篆書字。
“有辦法,把談之若和這支筆分開就行。”周赫說道,“只是談之若,和本命器分開後,你就只是個普通人了,會老會死,會生病,就像每個真正的人——但是這不正是你的願望嗎?”
談之若說道:“跟深時白頭偕老,這一輩子就沒有遺憾了。漫長歲月空餘恨,不如朝夕相伴到白頭。”
“可是該怎麼分開本命器和妖?”我之前沒有做過這種事。
“只要看得見,就能分,”周赫對我說道,“你來割就行,她死不了。”
我跟他們要了一間屋子,談之若雖然是妖,但是人的部分已經很強大了。我雖要費些功夫,但也並非不可達成。
周赫一直在旁邊守著給我打下手。
窗外的天都黑了,我才終於將談之若和她的本命器的氣脈聯絡一一斷開了。
談之若看起來像是生完一場大病,恢復了我們最初見到她的樣子。臉上有些細紋,是這個歲數該有的模樣,是被歲月溫柔雕琢過的幸福模樣。
她本是一隻妖,卻終究成為了人,從今以後,將與她所愛之人共白頭。
9
我們終於拿到了第一筆工錢,從除妖師工會轉過來的。
完成任務後,江深時還特別叮囑除妖師工會的人,因為要過年了,所以讓快點發,隔天我就在我的銀行卡里發現了這筆錢。
姚孟追蹤到那個發件郵箱的IP地址雖然一直在變,但是與燊和的關聯性很高。燊和集團是個大集團,民眾間的口碑也很好,我以往在妖管局工作的時候也沒發現,這個集團居然與妖鬼有這麼多聯絡。
而江深時,也透過除妖師工會僱了人去守護時訊,雖然最近時訊經常伺服器不穩定,但是過一段時間大概他們就能調整好了。暫時的不穩定和生命的代價比起來,還是小了很多。
我把工錢分配到每個人手裡,就打發了姚孟他們自己租房子去,本來想把周赫也一起趕走,但是無奈,我能力不足。
正好年底,有挺多人退租,所以姚孟他們租房子租得也挺順利。找好房子,他們都各自回家過年了。
這一年到了尾巴上,我們的除妖小隊總算開張做了第一筆生意,下一次再聚就是開春後。
這一年裡,我的眼睛受傷,親友離開,失去工作,也曾頹廢度日。
但是忽然從某天開始,生活又一點一點慢慢變好了。這是一種又重新活過來的感覺。就像熬過了最黑暗的黎明,又重新了站在清晨的陽光下,脫了一層皮又劫後餘生。
未來,一定會更好的吧。
收拾完行李走回客廳,我看到周赫還在對著那支筆發呆。
“怎麼了?”我問他道。
“想起一個故人罷了。”他答得淡漠,“我不明白這筆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忽然想起來那筆上彷彿是寫了名字的,我只記得第一個字是宋,於是問道:“這筆上寫的三個字是什麼?”
“宋成姬。”他摩挲著那三個字,又補充道,“是祭司的名字。”
我將筆拿過來,果然是這三個字。
“別、別緊張,”周赫慌里慌張,“這是你前世的名字。”(原標題:《應許之神:且以深情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