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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 素

小時候,無論在煤油燈下,還是在窗臺的陽光底下,無論是毛線活,還是針線活,母親總是捏著針帶著線低頭彎腰地忙活著。我們家連爺爺奶奶十口人,老媽一年要做一家大小的棉衣夾襖單布衫,大姐嫁的早,老媽也沒忘捎帶給外孫做,比起來,這小鞋鞋和四五雙女鞋算是輕活。關鍵是一年四季做兩茬四二碼的五雙大男鞋費事。一家人的農事有爺爺領料,哥哥姐姐只要不上學,就被爺爺攆到地裡勞動,連四歲的二姐都在地邊拔豬草,奶奶則是內政主管,她管著一大家人的飯。誰都以為她雙兒雙女,關於孕育生子之事結束了,誰知我這個妮妮又來掃尾。

我的老媽或許姓唐,從我有聽覺起,門外有人求她做事,或借農具什麼的,總喊唐大姐,可我聽見唐這個字,大腦第一反應的卻是水果糖,於是,人家在門外,我在門裡可著嗓門喊:糖,媽,糖!媽,我要糖,媽——,再後來糖媽被我緊緊綁在一起,一喊媽就帶糖字。

告訴你一個秘密,不許笑,我的乳名叫“認針”,為啥叫這麼個怪名?聽大姐說,媽生我時48歲,和大姐生她大女兒同一年。我們這地方的人把老小的名字按一個“完”,比如,麗麗,叫“完麗”花花叫“完花”。老媽生我這個老小時,已有兩個兒子兩個閨女,也算生夠了,我來掃尾,又是個女娃,她那時眼已經昏花, 生了我就想著幫她穿線認針,於是就取了不像一般家庭在老小名字前安個“完”的乳名,“認針”這樣的怪名字脫口而出了。又怎麼能和糖連得著呢?別急,容我細細道來。

那時我家炕上有個針線簸籮,只要母親上炕,拉過針線簸籮,盤腿準備做點營生時,剛學會走路的我就會搖搖晃晃地蹭過來,要麼腦袋拱著,伸手從腰部的襖襟下面摸進去拽她的奶頭,要麼仰頭摳她鼻孔拽她的耳朵,總也不安分,老媽被弄煩了,就乾脆摟起衣襟把奶頭塞給我。她還不歇手,兩胳膊架過我的頭頂仍然做針線活,脫線了,老媽捏著針鼻孔遞給我線頭,說:“認針,看見針窟窿嗎,給媽把線照針窟窿鑽過去。”

我做到了,老媽便從褲兜給我嘴裡塞一顆大姐住孃家時提來的見娘禮——水果糖,老媽的口袋偶然有好吃的,那得感謝我有個好大姐。大姐嫁的是好人家,來時總要依規依矩拿點糖果餅乾點心之類的東西住孃家,這禮包到了老媽手裡,就迫不及待開啟,首先掰一塊遞給大姐屁股後面踮著腳看“好吃的”的外孫,他和我同歲,淘得很,所以先掰一塊給他,以防他“大鬧天宮”,再掰一塊送到拽著老媽衣襟走到哪跟到哪的我手裡,然後就匆匆忙忙藏到連老媽都費事搬得開石蓋的大黑甕裡。

我們幾個小屁孩都眼睜睜地看著,再想吃,沒有老爸幾個哥哥的幫忙是不可能的。幾個哥哥當然也想嘗這些好吃的,但他們根本不敢冒犯老媽,不敢瞞著老媽,去做嘴饞發賤的事,怕老媽揪他們在我們小屁孩面前,用兩手點著他們腮幫子羞辱他們和小妹爭食,羞不羞?羞不羞?並且裝作要掐嘴的樣子,使他們羞愧難當。於是好吃的只有我獨享。

只要見到糖疙瘩,我便欣喜異常,含糊不清把媽和糖攪混在一起。嘴裡糖,媽,媽,糖的叫著。

水果糖真叫一個甜,一顆糖放在嘴裡,嘴裡口水迴環鬥轉,甜汁溢位嘴叉,老媽不捨用手絹擦,用指頭上下一抿,抿到我的嘴裡,指頭上被抿光的殘留,還放到自己的的嘴唇邊舌尖舔淨,這是大多的時候,偶然我還能吃一點爺爺奶奶不捨吃的槽子糕什麼的,槽子糕好甜好酥,糕渣渣落在手心裡,我都用舌尖舔啊,舔,直到手心水津津的發麻為止。

我極其希望老媽的針線活多脫線,脫線了,老媽就會喊:“認針,快過來幫媽穿線。”一說“認針”“穿線”,我嘴裡就溢甜汁,很殷勤地跑過來,糖媽——認線線。後來糖塊二姐也能分享一點,

二姐是被老媽從爺爺手裡拽回來的,爺爺本來要求二姐跟著大哥二哥去地裡鏟豬草,糖媽說,認針小需要看著,不然一家人的飯不能按時上桌。於是,二姐被召回來,負責掃地倒土抹桌子、清理炕上下的垃圾,

脫線了,二姐也想來認針,可是,老媽說:“就一顆糖,你大了,讓妹妹認針,哄她別嚎。”

二姐噘著嘴說:“糖媽好偏心。”眼裡放出委屈的光。二姐也才五歲,比我大四歲,老媽看著她嫩小的肩膀委屈的的目光,也心疼,於是把糖塊放案板上,用刀“咔嚓”分成兩半,她的刀工實在差,總是把糖塊剁得一大一小,然後大的放我嘴裡,小的給了二姐,剩一些糖渣渣用糖紙兜住包好揣在懷裡,應對她老小下一回的麻煩。

二姐拿到小糖塊則不立刻吞進嘴裡,手裡攥著,迅速撲向案板,去舔那個糖紙兜過的渣渣底,吧唧幾下嘴巴顯得很享受的樣子, 老媽看不過,下炕從某個地方摸出一塊餅乾,挺大方地掰一個大角給二姐。二姐仍然不捨一口吞掉,把渣渣舔完留塊塊用紙包起來。媽媽對著她搖搖頭,及其憐愛,但東西太少實在沒辦法。

我呢,窩在糖媽的膝邊,或者乾脆坐在懷裡,我倆一個地下一個炕上陪伴著老媽做針線營生,一到有事,老媽就會告訴二姐“看著妹妹”,人就像紙飛機遇大風跑沒影了。她要麼是趕著去做飯伺候男勞力們回家,要麼門外有含糖二姐有急事求她,不諳事理的我,在她身後撕著張嘴猛勁地哭,嘴裡糖媽,媽,糖的二姐沒奈何,就把上次媽給她的,用糖塊紙包了好長時間,自己始終不捨吃,已經被揉成碎粉粉的餅乾給了我,我嘴裡有了這些甜粉粉,就不再鬧了。

我四歲時,姐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家務纏身,不像原先來的勤,好久才來一回,依然會帶掛麵水果糖,罐頭來住孃家。老媽把罐頭掛麵留著,轉送那些上了年紀的生了病的親戚,應對我攪擾她做針線活仍然是兜裡藏著的一半顆糖。

糖媽也有生氣之時,為了多吃幾顆水果糖,我希望糖媽的針線活多脫線,脫不了線我就想辦法,有意把肚皮或者屁股靠在她做針線的胳膊肘上,老媽架不住這沉重的小身子,把我推開,放下手裡的活計,我以為又給我嘴裡塞糖,誰知糖媽一臉的怒氣,手掌舉起卻是柔柔落下來,連塵土都拍不下來,我只要沒被打疼就還眼巴巴地看著,誰知她翻找出兩根鞋帶,三繞兩繞勒了小枕頭,分成人頭和人身子,揀我的小衣服給枕頭娃穿上,喊二姐和我一起玩,我們便驚喜地抱著娃到一邊玩去了,這是我倆的第一個玩具,玩得不亦樂乎甚至忘了糖塊的事。

那時大哥還沒孩子,二哥還沒結婚,又有嫂子管著,家太窮了,爺爺出外趕集吃請宴,大哥二哥二姐都搶著去跟,或許能飽吃一頓,但絕不肯留點餅渣渣肉丁丁給我。可能二姐在他們面前敘說了老媽的偏心,他們就就因為眼紅我是認針,受屈老媽把好吃的大塊的都給我了。

自從出生,我窩在糖媽的懷裡一呆就是六年,老媽走著拽她的後襖襟。老媽盤腿坐著就坐她懷裡。七歲時我不得不被母親“打”到學校,誰知趁老師不注意,我又溜回來給老媽認針。我小小的心裡認定,我走了誰給老媽”認針“呢?直到二姐奉令像追犯人一樣再把提溜回學校。

哦,忘了介紹,老媽那時還是民辦教師,為了我她成了專職太太,家庭主婦,一兼幾職。既是裁縫,鞋匠,廚師,又是我們家雞豬牲畜的飼養者,最重要的還是我們家的會計,把守著家的開支。用二姐的話說她是女強人一個。 

古人說的對極了,世上人老終“還小”,一轉眼,老媽八十高齡,歲月是一個劊子手,生生的奪取了女強人的剛毅和美貌,留給媽媽一個佝僂的身軀,滿頭的白髮。趔趄的走動,露齒的嘴巴,失憶的大腦。雖然糖媽外表不復當年之美,但顫抖的雙手還是會為自己的外孫、裡孫揪他們蹬落得被頭,小鬼們的褲頭子開線了,她仍然喊認針——穿線,大圓片的花鏡鑄就糖媽對下一代的愛意,織就在一針一線裡,儘管我會揹著糖媽把針線重來一次,但糖媽的那份母愛心永遠都拆不掉。    糖媽已經老了,叮嚀變成嘮叨,囑咐外孫夏天睡覺蓋薄被,過了夜的飯菜要熱熱再吃,感冒了要及早吃藥,不要拖。有時一件事突然升騰,讓她陷入回憶,停留半刻嘮叨,轉個身,又來叮嚀。

媽媽老了,確實已經老了,她漏齒的嘴巴吃什麼都有殘汁,染指經年,歲月的芊芊玉指畫出了一個個的圓,生命,本就是一個圓,以點開始,又以點結束。一代代血脈的傳承,如同一個輪迴,由小到大,由大到老,由老變小。

哥姐都孫兒外孫一大堆,老媽接替管理的二茬接班人——我的孩子也已上了初中,伺候老媽的責任當歸我所屬,我沒有什麼攤派呀輪流呀的麻煩哥姐,我得對糖媽像她對我小時候一樣。看遍世態,嚐盡愛情,我人生的旅途終於回到了我生命最早出發的地方,只不過旅途的角色換了年齡,打了顛倒。媽媽就坐在我的身邊,我來餵飯,幫她抿盡嘴角的汁液........

世上唯有愛能在如白駒過隙那般無情的歲月中留下永恆的印記,是不是? 我愛你,糖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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