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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冬天,溼冷溼冷的,躺在床上就像置身於冰窖裡一樣,在新疆呆了十來年,習慣了冬天有暖氣的房子,這次回老家,還真不能適應內地的氣候了。

我蜷縮成一團,頗不耐煩的等著媽媽,本想和媽媽睡一個床取暖的,可她總是電話不斷,業務繁忙得很。

老太太握著手機的樣子很好玩,生怕掉了似的緊緊的抓著,怕聽漏了似的緊挨著耳朵旁。

我聽出了個大概,是周老三的繼子無緣無故的發燒,在幾個醫院看過,總也不見好,現在正向媽媽打聽哪個法師的道行高,請他幫忙算算,去去邪氣。我聽了直撇嘴,媽媽卻說:你也快起來,你們那麼多年沒見了,不要怠慢他們。

周老三,比我大一歲,小學同學,一個村子裡的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可我媽卻很疼他。理由很簡單:他是個可憐的孩子。

那是一個極其寒冷的冬天,在他不滿一歲的時候,他那年輕而貪玩的媽媽把他綁在椅子上放在火爐旁取暖,而自己卻出去打牌去了。結果很恐怖,他被燒了雙腳,誰都想象不到,當時他幼小的身心遭受著怎樣的煉獄。

恰在那時,我媽路過他家時聽到了他那淒厲的哭聲,聞到了那燒焦的氣味,情急之下踹開了門抱著快哭岔氣的周老三直奔幾公里之外的醫療所,到了醫院,媽媽整個人猶如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渾身是汗,接下來就感冒了好多天。而周老三,雙腳已經燒得只剩下腳踝處,腳掌已經不復存在了。到後來也一直如此,走路時就像兩個木棍一樣杵著,看著像踩高蹺一樣彆扭。而“跛子”這一綽號毫不客氣的戴在了他的頭上。

他是不幸的,這個事故,導致了他以後註定要比常人走更多的彎路。

他媽媽一定是因為覺得對不起他,所以對他近乎溺愛,每天揹著他上學,什麼事情都依著他,兩個哥哥也都讓著他,久而久之,周圍的這些特殊環境,竟讓他變得頑劣不堪。現在我想,如果當初正確引導的話他應該不會走那麼多彎路的。可是,成長這個過程,誰也代替不了,也重來不了,好與不好,都要當事人自己來完成。

他有著聰明的頭腦,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還在死記硬背乘法口訣,他已經能倒背如流了。我清楚的記得他當時毫不在乎的把他的雙腿塞在課桌的抽屜裡,在老師的表揚聲中搖頭晃腦的像背三字經一樣的揹著乘法口訣。而我,只有羨慕的份。

他的聰明並沒用到正道上,初中沒讀完就到社會上混了,這似乎是一種定局,沒有人覺得奇怪。他會在失蹤了許久之後突然出現到你面前,拿出當時還鮮有的BP機問我:要不要,送給你。我當然是不敢要也不會要的,但也不好表現自己的厭惡來。

那時候我爸媽管我管得緊,不許出去玩,倒不是因為我漂亮的緣故,相反我那時候還是個醜小鴨,只是我的人緣實在是太好了,男生女生都喜歡找我玩,我媽說再跑就打斷你的腿。沒辦法,夥伴們於是都跑到我家來玩,男生女生一大堆,場面很壯觀的,那時候沙市有個章華賓館,很有名的。而我家,被周老三毫不客氣的稱為了“張華賓館”。因為媽媽救過他,他對我媽也很客氣,這種客氣,是他在對待別人身上找不到的。

他的名聲變得越來越臭,大人躲著他,小孩怕看到他。包括我媽媽都警告我:他要是來了把門鎖好,要麼呆在裡面別出來!這個門,指的是媽媽的房門,我喜歡躲在媽媽的臥室裡看書,而電視機什麼的也都在那兒,當然肯定也包括家裡的錢。而媽媽,也許怕他偷錢。他那時候已經不止是滿足偷雞摸狗了。

他一如既往的跑到我家來,我們的防範他肯定看出來了,他曾經是那麼聰明的一個人。他毫不掩飾的對我說:放心,偷誰家的也不會偷你家的,要是連你家的都偷的話,那我就比畜生都不如了。

也許他還記得人家怎樣描述我媽在他被燒後如何抱著他瘋一樣的跑去大隊部的醫療室的。

他毫無顧忌的說著這句話,不好意思的倒是我了。

他長大了,有了羞恥心了。我當時這樣認為。

可後來,我的小時候的玩伴,現在稱為閨蜜的女孩,某一天哭哭啼啼的欲說還休的告訴我:周老三欺負她了。欺負到什麼程度上,她死活不說,我也不好意思問。我不相信那一些有關於情色或者慾望的東西會活生生的在我的周圍發生。這件事情,就像迷一樣的被我們放到了心底,誰也不再提。就像某一次我們幾個在一起玩一種叫升級的撲克,玩了半天,她起身後,褲子和凳子上留下一片紅,我緊張不已,很羞澀,彷彿是我的錯,兩個男生卻很坦然,對望一眼,都心照不宣。

他變得怪怪的,他有時候會來我們這來看上半天書,什麼也不說,到了吃飯的時候就找個藉口溜走了,一個連飯都不好意思在人家吃的人,能壞到哪兒去。

他到底還是犯事了,那時我還在家,好久不見的他鬼一樣的冒了出來。神秘兮兮的說:我上電視了。

我嗤之以鼻,懶得理他。雖然他騙人,但從來不騙我。

“明天中午十二點,電視還會重播的,你不信的話到時候看。”

容不得我不看,好多人都知道了。只是電視上的他好可憐,鬍子拉碴的,全然沒了平時的神氣。他說那是裝的,不然過不了那一關。他說的那一關,我理解成為是那種既沒有能力交罰款,也沒有人會保他出來。

後來他又說怎樣關在號子裡受獄頭的折磨,他親眼看到他們玩打夯的遊戲活生生的把一個人折磨得死去活來,他像說故事一樣無所謂,彷彿說的是和自己無關的事情。

我憂心忡忡的說:老三,你不能這樣過,你原本那麼聰明的一個人。

他無所謂:好歹都是一輩子,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每次他回來之後總是很神氣,花錢如流水,但很少見他和女人打交道。我一直以為他應該很自卑,有人取笑他找不到女人的時候他的一番言論讓我刮目相看,他說,女人?我有錢的時候往我身上貼的那都不是女人。這樣的女人,白送我都不要。

彷彿是為了證實什麼,他也刻意帶過幾個漂亮女人在我們面前招搖過。那逢場作戲的樣子一目瞭然。

他一直沒有因為什麼事情傷過心,好像也不懂什麼叫傷心,我尋思有些人原本就沒心沒肺,所以壓根就沒有傷心一說。

只是,從這之後,他沉默了,不再出去遊手好閒。直到他碰上了現在的這個女人。

三、

怎麼碰上的,媽媽也不能具體的說上來,也許是在茶館認識的,也許在飯局認識的。我腦海裡想了很多他們相見的情節,可都不太符合。恐怕只有當事人才能知道了

他們可能是一見鍾情吧,周老三雖然腳有問題,可腦子靈活,嘴也不笨,而且要命的是,他長得很帥,一種玩世不恭的帥,一種滄桑的帥,貌似周傳雄而神似周杰倫。

女人結過婚,有個兒子,五六歲了,據說是個很乖巧的一個男孩子。

周老三的媽媽已經過世很久了,那個在我看來最賢惠的女人走了,她對周老三實在是太好了,好得不正常,像一輩子欠了他的。

兩個哥哥也早已各自成家。房子留給了他。只是房子已經很久不住人,屋前屋後雜草叢生。女人很勤勞,來了之後就把這長勢霸道的草給除了。然後,炊煙繚繞,飯香瀰漫,有了人間煙火氣息。

他慢慢的改變了,走路也總是很匆忙,沒有了腳掌的腳在地上透過鞋發出杵杵的聲音,不像以前一走三搖,十足的浪蕩公子樣。

媽媽學這些話給我聽的時候,我的眼淚就開始在眼眶裡打轉了。想起以前和老雷談戀愛時,有人傳話給我說,有喜歡我的人警告我:喜歡你的人那麼多,就沒有一個入你的眼麼,非要找個外鄉人,以後看到他來我們就打。我毫不在乎的讓他帶回話:我不會讓他們挨近他的身的,要打的話,我奉陪,我願意為他死。這些話,事後想想,自己還是很感動的,只是當事人根本就不知。

女人為老三買了一個貨車,一門心思的和他過起了日子。有人潑冷水,說這事長不了,在浪子身上浪費感情,耗費青春,等著以後哭吧,只怕哭都沒淚流。女人不管,在別人的風言風語中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時間一長,人們轉變了觀念,都說老三轉運了,碰上了個好女人。老三也像個爺們了,對女人呵護有加。他們也曾有過自己的孩子,不曾想是宮外孕,差點要了女人的命。老三不忍讓女人受苦,斷了要孩子的念頭,把繼子當成掌上明珠對待。換來的,是女人更加的溫柔體貼。

四、

他們來了,車就那樣對著大門停著,車燈也沒關,燈前有煙霧瀰漫,在夜裡顯得寒氣逼人。更要命的是,女人剛洗了頭,長長的頭髮溼漉漉的,我暗自打了個冷顫。老三也許沒有想到我回家了,站在那兒手足無措,不知把手放到哪兒好,和以前的灑脫完全不一樣了。我忙倒了兩杯水遞給他們,寒暄兩句之後他們就進入正題了。

“天保過去不到彌市吧,就在馬路邊上第幾家?”老三問我媽。之後他又問有什麼要顧忌的有什麼要帶的,用不用買紙錢或者鞭炮什麼的。

我注視著他,他成熟了許多,不再像以前玩世不恭。他也感覺到了我的目光,很窘迫的搓著手。

我還是暗自覺得滑稽,倒退十年,誰會想到他會為了孩子的病去迷信這些呢。

他們說話的間隙,我趁著昏暗的燈光打量著這個至少我認為是傳奇中的女人。女人長得很豐滿,恰到好處的豐滿,和胖沒有一點關係。頭髮長到腰際。她應該是個勤勞的愛美的女人,不然不會在寒冷的夜裡洗頭髮,說不定明早她要早早的起來去市場,所以只能晚上抽時間洗頭髮。我很想對她說不要晚上洗頭髮,不幹徹底的話對頭部不好。可我不忍心打斷他們,他們是那麼的迫切知道明天要怎樣去對付那些棘手的事情。

他們說著話,而我,眼神已經迷離,頭腦裡只有他們的故事在閃現。

不少女人都有收服浪子的野心,而真正能修成正果的沒有幾個,到最後兩敗俱傷的也不是沒有,反目成仇的更不是少數。眼前這個女子,用的是哪門神功呢?

在我看來,他的前世已經了結,今生剛剛開始。這個女子,正是他生命中的一把鎖,鎖住了前世,開通了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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