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力一點點被抽離,15歲的我像一支快要燃盡的蠟燭……
(1)
2006年的冬天,15歲的我在上初三(上學晚一年)。初中是在縣城裡面讀的,平時住校,兩週回一次家。其實那兩年我的身體情況還是不錯的,沒有像小時候那麼頻繁的感冒咳嗽,但是比別的同齡人瘦小很多,看起來發育不良。初三的學業比較重,我在學習上一向要強,那時候卯足了勁是要考上重點高中的。
不過那年冬天12月份,我生病越來越嚴重了。起初是著涼了咳嗽,喉嚨裡有痰,然後是感冒,偶爾還發發燒,吃不好睡不好,人更消瘦了。那時候爸爸媽媽在縣城租房子住,做小生意。白天,我在學校正常上課,晚上下了晚自習,爸爸去學校樓下接我去租的房子裡,診所裡的醫生去家裡給我紮上液體就走了,我吃點飯,看看書做做習題才睡,爸媽守著我液體滴完了給我輕輕拔掉針頭。第二天早早起來再送我去學校上早自習。我覺得像往常一樣輸幾天液就好了,所以不同意爸媽給我請病假。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將近一個月,我身體不但不見好,還病的更加嚴重了。上課的時候腦袋有點暈暈乎乎的,很想長長的睡一覺,但夜裡總是難以安眠,經常有劇烈的心跳,撲通撲通地急促跳著,像是要從身體裡蹦出來,說不出的難受。整個人都沒有力氣,腿出現了一些浮腫,後來上二樓的教室都是由爸爸背上去的,我感覺自己的生命力一點點被抽離,像一隻快要燃盡的小紅蠟燭。
爸媽替我向老師請了病假,然後帶我去了縣醫院做各種檢查,醫生看了結果建議儘快去大醫院做心臟手術,再拖下去心衰更嚴重,後果不堪設想。爸媽不敢跟我說這些嚴重的說,只說咱們去省城醫院看看,能手術就做手術徹底治好,不能手術的話去把這次的感冒治好回來繼續上學。縣醫院幫我看病的醫生在省城醫院心外科正好就有個老同學,是當主任的,但是他們很多年沒有聯絡了,他手寫了一封信,說多年的鄰居女兒病重,希望幫忙照顧些。
(2)
就這樣,爸媽帶著我到了省城的醫院(醫院名:山西醫科大學第一醫院)。到了醫院大概是上午11點,爸爸把我和媽媽安頓到一個大廳裡坐著,他去拿著介紹信想辦法找那位主任,辦理住院手續。醫院裡到處都是人,一片嘈雜,我坐在椅子上頭靠著媽媽,半睡半醒,昏昏沉沉,說話的力氣都幾乎沒有,心裡一片惆悵,不知道接下來將要面對什麼。媽媽時不時遞給我保溫杯讓喝熱水,包裡帶了些吃的,但我完全吃不下去。
辦好住院手續大概是下午4點多了,爸媽帶著我到了心胸外科,護士給安排床位、發病號服、病房用品等,我的主治大夫姓楊,40歲出頭,說起話來溫和親切,他和縣醫院醫生介紹的那位老主任是一個小組的。楊大夫讓護士給我量血壓,又用聽診器聽了我心跳,檢視瞳孔、腿浮腫等簡單瞭解了我的病情,安排了輸液體,這樣在醫院住了下來。後來想想,那一天爸媽好像都沒有吃飯,來來回回各種折騰。病房裡另外兩張床都是空的,晚上他們疲憊地休息了幾個小時。
住院第二天,那位科主任和我的主治醫生一起查房見了我,詢問我有哪些不適,然後安排爸媽帶我做各種各樣檢查瞭解我的健康狀況和心功能狀況(常規檢查、心電圖、心臟彩超、胸透、CT等),另一方面安排我每天輸液體、吃藥,用這些日常護理治感冒咳嗽等一系列症狀,補充營養,調理身體。大概是用藥的緣故,住院後我昏昏沉沉的狀態漸漸好很多,也能吃下飯了,不過難受的心跳還是時有發生,爸爸媽媽寬慰我不要想上學和中考的事,安安心心這次把病看好。每天扎液體讓我的兩個手上很快就烏青一片,護士在我脖子上紮了滯留針,滯留針的好處是不用每天挨針,但是我本來從小就容易出汗,再加上病房溫度高,脖子上一出汗,留針的地方就難受。
沒過兩天病房裡就沒空床了,像別的家屬一樣,爸媽在外面買了鋪地上的泡沫板,晚上媽媽和我擠在床上,爸爸睡在地上,因為身體不適,我的情緒偶爾也不好,爸媽總是小心翼翼地照顧我,開導我,儘量不在我面前表露他們的無奈和不易。
(3)
講講住院期間的所見所聞吧。心胸外科的病人比較雜,有先心病的大大小小孩子,有風溼性心臟病的中老年人,還有各類做胸腔手術的其他病人,不同於心胸內科,住進這裡的,都是要進行手術治療的。
這裡的醫生護士每天面對的是活生生的人,鮮紅的血,跳動的心臟,赤裸裸的創口,他們揹負著人與人之間最殘酷艱鉅的信任,各司其職,在救死扶傷的崗位上守護生命。醫生們也不大相同,有的溫和耐心,會照顧病人和家屬的情緒,有的因為工作太忙說話有些風風火火,儘管性格各異,醫術高低不一,但面對病人時的嚴謹、責任、果敢,是這個職業賦予他們的天職。住院期間,我被一個個冷峻白大褂背後的溫柔所打動,充滿好感,信任,還有感激。
因為護士們要歸置床位,住院40多天裡我換了三次病房。最先和我一個病房的是一位風溼性心臟病的大媽,她人很風趣,有時候看我不高興會逗逗我。大媽做了開胸手術,在心上裝了起搏器,聽她說起搏器的電池壽命是8年左右,到那時她需要進醫院再次手術換起搏器的電池。
第二次換了病房,我隔壁病床上有家屬卻沒有病人,原來病人是一位老太太,剛做了手術還在重症監護室裡。半夜,我突然醒了,因為聽到旁邊有人在低聲哭著,還有窸窸窣窣收拾東西的聲音,隔著簾子我看不到,沒過一會又睡著了。早上起來我問爸媽晚上隔壁床怎麼了,爸媽說老人年紀大了做手術疼,所以她閨女哭,但是他們已經治好出院了,果然,再沒見他們人了。我心裡雖然有點困惑,但是也沒多問。後來我輸完液體的時候,爸媽和幾位別的家屬在病房外面閒聊,有個叔叔說到了你們病房那個老太太在重症監護室沒搶救過來……他還沒說完我爸趕緊向他搖搖頭使眼色,但是這一幕正好被旁邊的我偷偷看到了,原來那位老太太是那天夜裡去世了,爸媽怕我害怕,不敢讓我知道。
後來隔壁病房住進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月月,室間隔缺損,學校體檢查出來的,平時身體沒什麼症狀,做了各項檢查後醫生就開始為她安排手術了。偶爾都輸完液的時候,我倆在一起玩,她帶著算數練習,我教過她兩次題。
在醫院呆了20多天,每天耳邊聽醫生護士家屬們說的都是些什麼開胸,介入,支架,搭橋……某天一位護士姐姐帶著實習生們挨個病房講解心胸外科的常識,她問當病人出現呼吸困難,乏力,水腫等症狀時,叫做什麼。還沒等實習生們回答,躺在床上輸液的我快速說出心衰兩個字,然後人們都笑了,護士姐姐看著我說小姑娘這是久病成醫了啊。爸媽在旁邊無奈地笑著,其實我也說不上來怎麼知道的,就是在醫院耳濡目染聽得多了吧。
(4)
每天早上大夫例行查房,我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輸液體,各種各樣的瓶瓶罐罐。據說一般心臟手術前病人輸兩三瓶蛋白補充營養,因為我身體虛弱,前前後後術前用了8瓶。隔幾天就做檢檢視我的身體調理情況,這樣大概過了十幾天,我的身體症狀治得差不多了,這期間爸爸媽經常會被主治醫生叫去一會兒商量手術的事。為了確認我的心臟缺損情況,防止檢查結果不準確,醫生讓爸媽帶著我另外到另一個醫院做了心臟彩超。缺損比較大,不能介入,確定開胸手術,然後手術時間也安排了,主刀的就是我的主治醫生。
手術前我爸爸回了一趟家,把三萬的存摺取了現金準備手術和後續的費用(總共花了6萬)。手術前兩天是我二表哥結婚,一大家子在一起辦喜事,唯獨少我們一家三口,手術的事大家都瞞著我奶奶,只告訴她我在醫院治療,參加完喜宴我的兩位姑父特意從老家趕到了醫院。
手術前一天的晚上,護士給我進行了灌腸,之前我不知道灌腸是什麼意思,護士拿著東西進了病房我就嚇到了,弄完之後就開始一直往衛生間跑,從晚上8點到凌晨12點多。好不容易不跑廁所了,卻一點睡不著,心慌的感覺又席捲了我,一陣一陣劇烈地心跳,翻來覆去睡不著。因為護士交代了不能喝水吃東西,媽媽拿著棉籤蘸了水在我嘴唇上擦,怎麼安慰都難受地睡不著。後來找來了值班醫生,記得好像是給我注射了一針還是吃了什麼藥,總算是睡著了。早上早早地就醒了,護士讓量體溫,馬上就要準備手術。體溫計顯示37.8,我低燒了。
(5)
第一次安排的手術因為我的低燒沒有做,又開始每天輸液,醫生和爸媽商量再等兩天,看看我的的身體情況再決定手術。過了幾天,主治醫生告訴我爸媽,有個北京的心外科專家過幾天要來醫院參與一臺複雜手術,如果我的手術要請這位專家做,他們可以幫忙給安排,專家的手術經驗更豐富,技術也更好一些,但是需要額外出一萬塊錢的費用給專家,家屬自己決定是否要用。我的爸媽考慮後決定同意請這位專家來主刀做給我手術,就這樣,再次給我排上了手術時間。
手術前一天下午,爸媽再次被叫去填手術同意書,醫生耐心地給他們說了手術過程,以及手術中可能遇到的風險,簽字的時候爸媽手抖得厲害(這些是後來聽媽媽跟別人講的)。一位說話很溫和的女醫生陪同爸媽到了病房看我,媽媽說這是麻醉師阿姨,負責第二天手術的時候給我實施麻醉。麻醉師阿姨看起來特別溫柔可親,就像一位很好相處的鄰居大嬸,她跟我說小姑娘不要緊張,明天就是讓你睡一覺,一點都不疼,等你醒來手術就已經完了,你的爸爸媽媽會一直在外面守著你。手術後我曾想到,可能是為了幫我緩解緊張,特意提前讓我熟悉下麻醉師面孔,畢竟進了手術室看到的第一個醫生就是她。第一次準備手術前因為灌腸把我搞得很難受,這次手術前一晚沒有灌腸,那天晚上我睡的很安穩。
(6)
第二天我早早地醒了,護士站的白板上當天手術安排裡第一個就是我的名字,爸爸媽媽表面鎮定,其實緊張地心提到了嗓子眼裡;我卻沒什麼感覺,只想手術完儘快出院回家。而在我們看不到的醫院手術室裡,一場為我準備的、改變我生命的那場手術,就要進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