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
譚華川
丟。慶幸的是,在已有的人生征途裡,我沒有丟自己。但是,我曾把弟弟丟了。
1980年,我家搬出了老舊木板片房的大雜院,搬進了新造的土牆房,一家人開啟了新的生活。大雜院裡,小夥伴兒多。搬進新院子後,只有我和弟弟了。那年10月,我六歲多一點兒,弟弟剛滿兩歲。吃過中飯,父母扛著鋤頭揹著竹簍到茅家片山坡上挖紅薯。母親叮囑我看好弟弟。我揹著兩歲的弟弟到隊裡的王家埡口玩耍,那裡有一群老院子的夥伴兒。
王家埡口,有一條機耕道連線碎石子路的縣道公路,還有一個小土包,也有一些坡坡坎坎。我們一群夥伴兒拿著木棍當槍耍,玩起了打戰遊戲。一時間,槍聲連連,衝鋒陣陣,廝殺聲聲。一會兒,吵聲翻天:“你耍賴,不是被打著了嗎?怎麼又爬起來了?”“沒有,我只被打到了手,是他耍賴,明明被打到了頭。還拿著槍打我們?”“不是說好的,被槍打到了,都要假裝死一會兒的嗎?你們怎麼一下子都活過來呢?”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吵翻山谷,戰鬥片電影裡的場景在埡口上演。弟弟坐在機耕道邊的一塊石頭上,看我們的熱鬧。
“突、突、突”一陣機槍一般的聲音響起,夥伴們一下子鴉雀無聲起來。一瞬間,不知是哪個夥伴說,“拖拉機來了,拖拉機來了。”原來,在縣道公路上有一輛拖拉機朝我們這邊開過來。不一會兒,有的從紅薯地裡跑出來,有的從坡地背坎裡走出來,有的從山包上跳下來。齊刷刷地站成一排,看著拖拉機,大聲喊叫。那場景和我們偶爾看見一架飛機從天上飛過一樣熱烈。
《那些年的拖拉機手》
拖拉機那吼叫的聲音,蓋過了我們一群孩童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好像是奔著我們來的。不一會兒,拖拉機喘著粗氣到了縣道公路與機耕道的岔路口了。突然間,慢了下來。原來,此處的機耕道是一個大陡坡,也坑坑窪窪的。拖拉機手站了起來,向我們大喊:“誰家的?把這個細娃兒抱開一些。”他看見了坐在機耕道旁石頭上的弟弟。我聽見了他的叫聲,走過去抱走了弟弟,離拖拉機遠遠的。此時的他,彎腰站著,雙手握緊長長的把手,左搖右晃地擺動那個大叫著的車頭,一會兒,又伸出一隻手去擺動兩個把杆之間的擋杆,拖拉機的叫聲更大了,像小孩子捱了一場打一樣哭得挺傷心的。慢慢地,拖拉機爬上坡了,越過那些大坑小窪的,亂石雜草的,也把我們甩在了身後。那拖拉機手還是站著全身貫注地操縱把手,身體一會兒彎向這邊,一會兒彎向那邊,好像在車架上跳舞一樣。而那拖拉機的車頭就是他聽話的舞伴,也隨著他的節奏,這邊那邊地晃動腦袋。頭上的煙管冒著氣兒,嘴裡大叫著,一大一小的圓圓的耳朵,旋轉個不停,四個輪子慢慢地向坡頂滾動,身子左歪右斜地在坡道上晃動。
“哈哈,爬拖拉機啦!”一個大夥伴兒扔掉手中的棍子,奔向拖拉機,雙手抓住拖拉機車斗的後擋板,跟著跑起來。一瞬間,又一個夥伴兒扔掉木棍,跑向拖拉機,緊接著另一個也追向拖拉機。他們嘻嘻哈哈地爬得真開心,我也扔下手中的棍棒,急切地趕上夥伴兒們。拖拉機上陡坡,喘著大氣兒,走得很慢很慢,就像院子裡的老人走路一樣。我們幾個都伸出雙手,用盡力氣抓緊擋板,跟著拖拉機上坡。拖拉機手沒精力顧及我們,他正操縱著把手。大夥伴兒力氣大一些,毫不費力地爬上了拖拉機,他蹲在車斗裡,像一個勝利者,很是自豪,嘲笑我們還沒爬上拖拉機。拖拉機左顛右簸的,我們也跟著一上一下的。一個夥伴兒翻進車斗了,另一個也翻上擋板,蹲在車斗裡。我力氣小一些,爬了幾次,都沒爬上拖拉機。此時此刻,拖拉機經過一個土坑時,突然慢了下來。我一隻腳踩在一個大石塊上,用力一蹬,雙手一撐,翻過擋板,爬進車斗裡。
不一會兒,拖拉機手彎腰向前拉了一下擋把,坐了下來。拖拉機開上泥土平路,開得快了起來。我們幾個在車斗裡左搖右晃地,風從耳邊吹過,太陽也跑到山後去了。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拖拉機突突地歡唱跳動著。十幾分鍾後,拖拉機跑到大隊保管室的大院壩上,停了下來。我們也鬧哄哄地翻下車斗,拖拉機車手朝我們笑著大吼,意思是:“你們這些崽兒調皮得狠,告訴你們的大人,要捱打的。”他那吼聲在太陽的餘暉中從我們的左耳朵跑到右耳朵後,再跑到深深的山谷裡。我們爬上拖拉機的滿足感和笑聲以及機耕道上稚嫩的腳步聲,在夜幕拉開的那一刻,從我們的心裡飄到暗暗的天空,不知道那樹上的鳥兒聽見沒有。
《鐵塔下有條機耕道》
天黑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我幾乎是一路跑著回到爬拖拉機的地方,也就是機耕道與縣道公路的岔路口。那一刻,我才想起了兩歲的弟弟。我的弟弟剛剛不是在這裡嗎?怎麼沒有了呢?我上上下下地在坡坎裡找了一會兒,喊了一會兒,沒看見弟弟的身影,也沒聽見弟弟的聲音。弟弟丟了,我把弟弟弄丟了。周圍沒有住家戶,路上也沒有行人。我哭著往家裡走。天越來越黑,所有路旁的東西,都在窺視我,指責我。路邊的樹,變得很陌生,我走一步,它們都跟著我,好像不知道我是誰?白天,它們是認識我的,怎麼到了晚上就那麼兇呢?特別是那些桑樹變得張牙舞爪的,讓我很害怕。弄丟了弟弟,我一高一低一哭一泣地走在山道上。我不敢回家了,走到我家的一塊紅薯地時,我停了下來,蹲在茂盛的紅薯藤地壟子裡。我的心臟緊縮起來,更怕越來越黑的夜晚,四周沒有一絲燈光,那平日裡的螢火蟲也因為弄丟了弟弟跟我生氣,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小林、二娃子”當我剛剛蹲下來時,母親的喊聲在山灣裡響起來。她走到紅薯地時,我站了起來。
“弟弟呢?”母親的聲音從黑夜裡傳過來。
“不曉得,我爬完拖拉機回來,就沒看見。”我怯怯地回答。
“丟了,肯定丟了。”母親意識到了,一邊把我拽回家,一邊叮囑父親拿家裡的電筒去找弟弟。
母親風風火火地走在前面,父親照著電筒走在後面。走到周家埡口的公路上問過路的行人,以及埡口周圍的人家。母親問了公路邊草屋基的幾家人家,他們都說沒看見,也沒聽說。父母繼續沿著公路尋找。走到草屋基底下的一個池塘邊,母親看見一個老奶奶摸黑在淘洗紅薯,就問她。老奶奶說:“我端著一撮箕紅薯到塘邊去洗時,看見幾個人抱著一個孩子,好像有人說了一句‘今晚看電影還撿了個娃兒’。天黑,認不出是你家二娃子”。母親心中有數了:肯定是大隊裡的鄉鄰去看電影抱走了路邊的弟弟。她又問附近的人家:“今天晚上,哪裡有放電影的?”有人迴應:“聽說,樊家灣在放電影”。這一下,父母緊繃的心稍微鬆了一下,他們一路去追那幾個看電影的人。
《太陽水庫》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父母急匆匆地一路追到省道公路李子灣三岔路口時,看見了幾個人影,聽見了一邊走路一邊逗樂弟弟的聲音。母親快步跟上並喊一聲“二娃”,弟弟聽見了母親的聲音,立即回了一聲“哦”。那群人聽見母親的喊聲,也停了下來。父親打著電筒走上前去,透過微弱的電筒光一看,抱著弟弟的那個人,叫張三。母親喊了一聲“張三”,並從張三懷裡抱走了弟弟。
張三,家住太陽四隊。論輩分,他一直叫母親“三姑婆”,彼此很熟悉。他好像當過兵,一身黃軍裝,眼睛大大的,笑嘻嘻的。路上遇見我,他總是笑著逗我的樂子。原來,張三弟兄幾個聽說樊家灣有電影放,早早地吃了晚飯,打著電筒去看電影,在公路邊看見了孤零零的弟弟。他們一行人詢問是誰家的娃兒,沒人迴應,就抱走了兩歲的弟弟。
那年,弟弟幸好遇上的是善良的張三以及大隊裡的熟人,如果遇上人販子的話,父母親可愁悶了。那位瘦長的拖拉機手,叫樂正凡,和張三是一個生產隊的。後來,他的兒子天權是的我小學同學。張三的堂弟建國也是我的小學同學。
那年,貪玩的我弄丟了剛過兩歲生日的弟弟。幸運的是,父母親找回了弟弟。那時的我還貪玩不懂事,但是弄丟的事情發生了,母親也沒有罵我,相反地還時常當作笑料提起。多年過去,我還記憶猶新。或許是孩童時期的深深印痕,也或許是對兩歲弟弟的一點兒愧疚。對於弟弟的呵護和照顧,從那以後是不敢懈怠的。
《遠處的保管室院壩》
有一年,弟弟在廣州務工時發生了一次自駕摩托車單車事故,傷害很嚴重,揪緊了母親的心。我及時給予弟弟經濟援助,度過了難關。慶幸的是弟弟的手術很成功,後來的康復治療也很順利,經過一段時間的療養後,身體恢復得極好。為了培養孩子,他放棄廣州的工作,回到了萬州城自主創業。由從事高溫製作照明電器轉為學習廣告製作設計。為了支援他的轉型,我又出資幫他購買廣告製作方面的各種機器裝置,扶持他走上經營正軌。我一個美術生,沒能從事廣告方面的工作。而弟弟選擇廣告行業自主創業,是一件自豪的事情。
有人說,千萬別在人生中丟失自我。我的人生,就像小時候爬拖拉機一樣,左搖右晃的,跌跌撞撞的,爬上翻下的,盡力做到不丟失自己。唯一的遺憾是,六歲時,我把弟弟弄丟了;慶幸的是,弄丟了的弟弟被父母親打著電筒找回來了。有時候,我真想弄丟的是自己,而不是弟弟。
那些能找回的,我再也沒有丟失過。不是嗎?弟弟的廣告公司被他經營得風聲水起的。他三口之家的小日子,也過得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