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歡子年輕的時候受過不少苦，想在苦裡扒出點甜來，太難。

所以一點點好心、一點點施捨，也足夠記一生了。

中學時有個老師，姓何，她印象比較深。那時她在鄉里讀書，家住村裡。遠，沒修路，老遲到。那條泥巴路啊，又長又蜿蜒，總也走不到頭似的。逢下雨，泥就黏在她28大槓的車軲轆上，每蹬幾下就得下來剔泥巴，怎麼能不遲到。

何老師教幾何，個子不高，腰有點弓，常年梳個小中分，同學們都在私下裡喊他“漢奸”。不含感情地說，這是對他形象一個非常精準的概括。

後來班主任懷孕生孩子去了，換成他當班主任。他了解到歡子的具體情況，允許她遲到。他在早課上說，徐歡每天上學，往返十幾里路，家裡人都不支援她唸書她還要念，你們要學習這種精神，以後她的考勤，不要再寫到後面黑板上。

一個差生，一個不受人待見的女孩，突然之間搞起了特殊，這種榮譽比得了第一名還厲害。畢竟年輕的孩子們容易被煽動。歡子在班裡忽然受擁戴了。為了報答他，她特別想好好學習，讓成績突然之間從倒數變成前三名。然而命運並不是寫小說，她再怎麼努力，也只是提高個兩三名而已。

唸到高二下學期，歡子的哥哥要說媳婦，給不起彩禮。歡子的父母叫她出去打工，掙錢給她哥攢彩禮。母親說：“沒有拿你去跟人家換親就不錯了。咱們村兒的妮子，有月事了就可以送出去換親。”

2，

二十多年後，歡子的命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17歲時她在市裡一個賣化妝品的小店裡當店員，20歲時她開了自己的小店，25歲時她開了本市第一家超市，33歲時她的超市成為市裡第一家連鎖，40歲時她的連鎖店開到臨市，她是擁有20多家連鎖超市的女老闆。

這期間她結婚又離婚，身邊的男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她倒不是以身伺機會，而是她本身就是這樣的人。她笑起來很開，金光四濺。她說起話來聲兒很大，眼神、肢體，皆會反駁、提問、撩撥。她流露著隨時隨地準備奉獻的熱誠，當男人趨之若鶩，她又收斂一半。她趕也趕不走，捉也捉不住，逐漸名聲就臭了。傳言她跟誰誰誰、誰誰誰都有一腿，她笑而不語。有一腿又怎樣，又不犯法。

她確實跟不少男人好過，有時是因為一刻的心動，有時是因為這人有用，有時是因為，她喝多了。

她不覺得這是什麼事兒。

有人願意拿這事譏笑她、汙衊她，也無法對她造成傷害。明著她是女企業家，暗著她道人生苦短。

3，

又跟何老師接上頭，是因為她的一個遠房親戚說跟同事打了一架，把對方打傷了，找她借錢去賠不是。這些年來，親戚無論有多遠，都能重新認回來，他們認回她只有兩個主題，一是借勢，一是借錢。她習慣了應對，隨口說，我做生意也難，看著是風光，背地裡欠的貸款月月不得逾期。說完那親戚仍不走，很為難的樣子。她便問他把同事打成了什麼樣。那親戚說，牙齒打掉了一顆，肋骨裂了一根。她再問為啥打架。親戚說那人跟傻逼一樣，去幫一個無權無勢的人家說話，兩人積怨已深，終於起衝突。

親戚說到他的名字，歡子怔了一下。

“……他叫何守官？”

“是啊，啥守官啊，一輩子也沒混得一官半職。”

“他怎麼調到教育局工作了？”

“你認識他？”

“不能肯定。”歡子說。

她叫親戚安排他們見一面，不要說她的身份，就講她是姐，來處理這事的。

她去他家，家裡沒人。她追去他老家，沒開車，坐柴油三輪去的。他家裡有個小庭院，院牆刷著白漆，上面紅桃K補血養顏的廣告看上去斷斷續續。房子只有一層，屋頂上的泥土，養育著瘦弱的狗尾巴草。

歡子推門進去，她喊，何老師？

出來一個老頭兒，問她找誰。

她說：“何守官。”

第一次說他全名，竟有一種不適。彷彿是不配，又有配得起的欣喜。

老頭說他在裡屋。

歡子進去，左瞄右瞄，在樓梯對面的一個門裡，看到了何守官。

他躺在床上，頭上扎著繃帶，滲出又黃又綠的水，比她親戚說的要嚴重。

“何老師。”她輕聲說。

“哪位？”他掙扎著想坐起來。

她站在那，吃驚地發現，何老師已經完全不記得她了。她原有一線希望，以為自己是名流，何老師多多少少會知道她並引以為傲。看來他並不關心商場，也不關心自己對誰好過。

她便自報家名，說是誰誰誰的姐。何老師說：“哦。”

她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她的打扮已經夠樸素了，對農村來說仍是招搖，有種興風作浪的美。她坐在那兒，因為嚴謹，而有點凜然，有高高在上和打擊的意思。當然這並不是她的本意，但何老師看著，把眼睛瞌上了。

“我弟讓我把他的一點心意送來……”

她掏出準備好的五萬塊錢現金，放在桌角。

“不夠的，我給你轉賬。”她說：“你給我一個銀行卡號。”

何老師不發話，他老了那麼多，五官說不上的塌陷，皮肉像水一樣往下流。歡子感到一陣心酸。少女懷春時應該是喜歡過他的吧，他怎麼成這樣了啊。

何守官說：“我不是為錢。”

歡子本能地說：“我知道。”

“我為教育部門有這樣的人而寒心。”

“我知道，我知道。”

4，

“何老師，”徐歡說，“我不知道您的心理價位是多少。”

“我沒有什麼心理價位，這個人，就不配在教育部門待。”

“他一個農村的伢子，能混到現在也不容易。”

“呵。”何守官笑了一下。

“聽說您之前也是從鄉鎮小學調上來的，您也知道，一個只念過師專的孩子……”她試探他。

何守官不作聲。

“您之前是不是XX鄉教幾何？”

“教過幾年。”

“是不是當過班主任？”

“當過幾年。”

“是不是……幫過很多小孩？”

“不記得了。”他說得很認真，還反問：“怎麼幫的？”

歡子心裡一熱，她想，允許她遲到並不記考勤，就是幫啊，在班上說她的苦就是幫啊。此刻她卻無法據實回答，她以這樣的身份出現，渲染和賣弄都是褻瀆。她只能一本正經地坐著，她的心墜墜的，拽住她的東西是真情。

“我弟弟做得是太過分，”她說：“沒想到連您的頭都傷到了。”

何老師卻說：“頭是我回來後自己不小心磕的，頭不賴他。”

5，

歡子留下來吃飯，何老師沒上桌，她忽地有些悲傷，是大喜過後的心情。那大喜難免虛張聲勢，有過頭的指望。可轉過身來面對現實，何老師的家人對她的賠款有欣喜的意思，她又落入俗套中。

吃飯的過程中何母盛了一碗飯，裡面拌半碗菜，端到何守官房裡。

“何老師在他自己房裡吃飯？”

何父說是的，他不擅長打架，被人打了之後，他回來休假，在一個同村人的葬禮上，他不小心跌了一跤，腿骨斷了不說，頭也跌破了一窟窿。

“怎麼這麼倒黴。”歡子說。

“要不是因為休病假，他也不會去參加那人的葬禮。”

歡子立馬說：“我知道，我知道。”

她虔誠得自己都難以置信。她的態度是，什麼我都願意賠，只要你們願意說，我就願意賠。

他們卻不再說其它，只說她“弟弟”的不是，立意很高，意思是如果教育部門有這樣脾氣壞的渣滓，那麼離天下大亂也不遠了。一家人的角色分配很得當，父親負責批判，母親負責給她夾菜，所以這種訓斥談不上嚴肅。歡子拼命吃著碗裡的菜，想起年輕時曾對他有過的幻想。比如和他在一起看星星，比如到他家裡吃一頓他父母做的飯。

“何師母呢？”她從一大堆菜裡抬起頭來。

“早就跑了。”他母親說。

“離婚了。”他父親糾正：“兩個人都有責任。”

“哦。”

“這年頭，離婚率很高。”他父親說。

“是的是的，我也離婚了。”歡子說。

“我們那個年代，誰離婚呀……”何父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歡子聽著，覺得很遙遠，但三個人由著氣氛的驅策，說到哪算哪，天馬行空。也算是她送的錢到位，他們都忘掉時間，忘掉責任，只顧一時痛快。

6，

吃完飯歡子又去看何守官。他在床上看書，她眨一眨眼睛，彷彿二十多年的歲月倒退，他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班主任。她的睫毛有點溼，想起他拿著巨大三角尺在黑板上比劃的情形，忽然覺得人生和時光都是那麼樣的渺小，那樣的一不留神。

她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何老師。”她認真喊了一聲。

“哎。”他也答了一句。

“你教過的每一個學生你都記得嗎？”

“那怎麼記得”，他說，“我教過的學生有上千吧。”

“那你……總有記得的吧。”

“特別淘的記得。”他陷入回憶中：“我當過一段時間班主任，如果特別淘的惹事了，要扣獎金的，那時候獎金一個月三十多塊錢。”

“有女學生暗戀過你嗎？”

“怎麼會！”他反應很快地笑起來：“我說媳婦都說了五六年才說成。”

她也笑，笑得有些虛浮。她央著他講一些年輕時教學的事，他講了，沒有一個例子與她有關。最後他問她什麼時候走，如果走得晚，村裡就沒有三輪了。

“我可以叫朋友開車過來接我。”她說。

“哦。”

“村裡星星真大，房頂上能看嗎？”

“能，順著樓梯上去就行。”

“你的腿能動嗎？”

“不太方便。”

“我扶著你呢？”

“那倒不用，我有柺杖。”

“那我們上去坐坐吧。”

7，

很神奇的，歡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提這個要求，何老師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答應，總之兩人上到樓頂。星光如瀑布，令歡子覺得情感很渺小，既不輝煌，也不壯烈，只是一個小小的片段，但是卻讓她動容。

她想起小時候自己曾這樣仰望星空。

時間是不會流逝的，流逝的是我們。

她說她只喜歡兩種顏色，一是白，無色之色；一是黑，萬色之總。

他說，這算什麼，他小時候看見過的夜空比這還漂亮。

有那5萬塊錢墊底，他說話也有些奉承，甚至有一點誇張，他說小時候的星空，綿密得連底色都給蓋去。他還記得那時他讀初中，回家的路上一點都不孤獨，因為夜色如晝。如果剛下過大雨，星星更是美妙，像天上的街市一般。只是那時村裡沒

“我知道，我知道。”

4，

“何老師，”徐歡說，“我不知道您的心理價位是多少。”

“我沒有什麼心理價位，這個人，就不配在教育部門待。”

“他一個農村的伢子，能混到現在也不容易。”

“呵。”何守官笑了一下。

“聽說您之前也是從鄉鎮小學調上來的，您也知道，一個只念過師專的孩子……”她試探他。

何守官不作聲。

“您之前是不是XX鄉教幾何？”

“教過幾年。”

“是不是當過班主任？”

“當過幾年。”

“是不是……幫過很多小孩？”

“不記得了。”他說得很認真，還反問：“怎麼幫的？”

歡子心裡一熱，她想，允許她遲到並不記考勤，就是幫啊，在班上說她的苦就是幫啊。此刻她卻無法據實回答，她以這樣的身份出現，渲染和賣弄都是褻瀆。她只能一本正經地坐著，她的心墜墜的，拽住她的東西是真情。

“我弟弟做得是太過分，”她說：“沒想到連您的頭都傷到了。”

何老師卻說：“頭是我回來後自己不小心磕的，頭不賴他。”

5，

歡子留下來吃飯，何老師沒上桌，她忽地有些悲傷，是大喜過後的心情。那大喜難免虛張聲勢，有過頭的指望。可轉過身來面對現實，何老師的家人對她的賠款有欣喜的意思，她又落入俗套中。

吃飯的過程中何母盛了一碗飯，裡面拌半碗菜，端到何守官房裡。

“何老師在他自己房裡吃飯？”

何父說是的，他不擅長打架，被人打了之後，他回來休假，在一個同村人的葬禮上，他不小心跌了一跤，腿骨斷了不說，頭也跌破了一窟窿。

“怎麼這麼倒黴。”歡子說。

“要不是因為休病假，他也不會去參加那人的葬禮。”

歡子立馬說：“我知道，我知道。”

她虔誠得自己都難以置信。她的態度是，什麼我都願意賠，只要你們願意說，我就願意賠。

他們卻不再說其它，只說她“弟弟”的不是，立意很高，意思是如果教育部門有這樣脾氣壞的渣滓，那麼離天下大亂也不遠了。一家人的角色分配很得當，父親負責批判，母親負責給她夾菜，所以這種訓斥談不上嚴肅。歡子拼命吃著碗裡的菜，想起年輕時曾對他有過的幻想。比如和他在一起看星星，比如到他家裡吃一頓他父母做的飯。

“何師母呢？”她從一大堆菜裡抬起頭來。

“早就跑了。”他母親說。

“離婚了。”他父親糾正：“兩個人都有責任。”

“哦。”

“這年頭，離婚率很高。”他父親說。

“是的是的，我也離婚了。”歡子說。

“我們那個年代，誰離婚呀……”何父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歡子聽著，覺得很遙遠，但三個人由著氣氛的驅策，說到哪算哪，天馬行空。也算是她送的錢到位，他們都忘掉時間，忘掉責任，只顧一時痛快。

6，

吃完飯歡子又去看何守官。他在床上看書，她眨一眨眼睛，彷彿二十多年的歲月倒退，他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班主任。她的睫毛有點溼，想起他拿著巨大三角尺在黑板上比劃的情形，忽然覺得人生和時光都是那麼樣的渺小，那樣的一不留神。

她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何老師。”她認真喊了一聲。

“哎。”他也答了一句。

“你教過的每一個學生你都記得嗎？”

“那怎麼記得”，他說，“我教過的學生有上千吧。”

“那你……總有記得的吧。”

“特別淘的記得。”他陷入回憶中：“我當過一段時間班主任，如果特別淘的惹事了，要扣獎金的，那時候獎金一個月三十多塊錢。”

“有女學生暗戀過你嗎？”

“怎麼會！”他反應很快地笑起來：“我說媳婦都說了五六年才說成。”

她也笑，笑得有些虛浮。她央著他講一些年輕時教學的事，他講了，沒有一個例子與她有關。最後他問她什麼時候走，如果走得晚，村裡就沒有三輪了。

“我可以叫朋友開車過來接我。”她說。

“哦。”

“村裡星星真大，房頂上能看嗎？”

“能，順著樓梯上去就行。”

“你的腿能動嗎？”

“不太方便。”

“我扶著你呢？”

“那倒不用，我有柺杖。”

“那我們上去坐坐吧。”

7，

很神奇的，歡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提這個要求，何老師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答應，總之兩人上到樓頂。星光如瀑布，令歡子覺得情感很渺小，既不輝煌，也不壯烈，只是一個小小的片段，但是卻讓她動容。

她想起小時候自己曾這樣仰望星空。

時間是不會流逝的，流逝的是我們。

她說她只喜歡兩種顏色，一是白，無色之色；一是黑，萬色之總。

他說，這算什麼，他小時候看見過的夜空比這還漂亮。

有那5萬塊錢墊底，他說話也有些奉承，甚至有一點誇張，他說小時候的星空，綿密得連底色都給蓋去。他還記得那時他讀初中，回家的路上一點都不孤獨，因為夜色如晝。如果剛下過大雨，星星更是美妙，像天上的街市一般。泥濘的村路上他騎腳踏車回去，每蹬幾步就得下來剔泥。他說那時候他逢下雨就得遲到。

“後來呢？”她轉過臉來問他。

“我初中畢業考了師範學校，後來又自修了大專、本科，結婚後調動工作，一切都挺順利的。”

“有沒有特別讓你記憶猶新的學生？”

“特別？”他想了想，說：“……沒有。”

“和你一樣，住在村子裡，要到鄉里上學，所以一到下雨就遲到的學生，沒有嗎？”

他又認真想了想：“應該有很多吧。”

她終於死心，仔細看了看他，想把他看到骨子裡去。這個樸素的男人，已經離她的世界太遠，但是離她的心很近。再近又能怎樣？她只能感激他，敬愛他，唏噓他。她不能說，少女時期他是她的男神。也沒法說，發達之後，她的這顆心啊，因為太灑脫了，便有些不知往哪裡去，茫茫然的，很是彷徨。她更不能責備他不記得她，正是因為不記得，他才更有光輝。她看著他，一種自我憐惜，變成愛惜。

她打電話給司機，發了定位叫他來接。何守官不知道是司機，他說：“這個點兒還肯來接啊。”她說是的。風是撩撥，她卻本份。她摻他下樓，回到房間。何守官說：“你給的錢多了，要不了那麼多。”她說：“不多，也得叫我弟弟肉疼一下，我回去好好訓訓他。”何守官在床沿子上坐下，突然說：“我總覺得你有點眼熟。”

歡子的睫毛一挑：“可能我有張大眾臉？”

何守官笑笑，很禮貌地不再說話。這時車已經等在外面，何守官的父母送到門口，說了些原諒的話。彼此友好地道別，虛浮的客套有些對不住她心裡的波瀾。

離開時車子行駛崎嶇的鄉村小道上，沒有路燈，車子照到哪裡，哪裡就是一片荒涼。偶有犬吠，又很快衰弱下去。她想這也許是他們人生的最後一面，除去前夫，這個男人是她人生中記憶最深刻的一個人，年輕時她甚至想用一生的千山萬水來報答，不料重逢卻是這樣輕描淡寫。或許，這樣也好？

如此定格，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