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派出所門口,曹小柏迎上來,恨鐵不成鋼地嘮叨米艾幹了一件傻事。
米艾說,麻煩你離我遠點。我不配。
她的聲音透出冷硬,轉過身大踏步走了,腿上的漁網襪破了個大洞,活像一隻大張著的嘲笑的嘴。
曹小柏愣在原地,他搞不明白,剛把她撈出來,還配合她做了舉報者,她怎麼轉臉就不認人了呢。
米艾從小就這樣,死倔死倔的,悶不溜的性格,幹起事來卻能豁得出去。
這次,米艾提前交待他,照她的計劃,一到火候就打舉報電話。電話裡的米艾前所未有的亢奮,一副“非把這廝往身敗名裂裡整”的語氣。
曹小柏很無奈,他其實很反對米艾這樣做,舉報piao娼,整了那個男人,也會敗壞米艾的名聲啊。
可米艾說不在乎,她冷笑,我現在還有什麼名聲,天天混在男人堆,別人眼裡的交際花罷了。
每天,她糊上一層濃妝,套上皮衣皮裙,扭著腰肢去“海樂迪”上班,曹小柏都覺得心裡跟滾過一盤石碾似的,沉重,憋悶。
02
海樂迪是城市裡紙醉金迷的地方,也是來錢最快的場所,長得好看的女孩子,在這裡幹上幾年,只要不敗家,都能攢得下一筆錢。
米艾在海樂迪做酒水推銷,打扮得花枝招展,穿梭在行行色色的男人身邊,時不時大口灌酒,每天下班都是一身酒氣。
這樣的生活,在曹小柏看來,辛苦又卑微。
他想幫她,想帶她過上歲月靜好的生活。可米艾偏不領情,她還警告曹小柏,再指手畫腳,倆人連發小也沒得做。
說這話時,米艾聲音發顫,她瞪著曹小柏,我的命運早就被毀,往後我的生活只剩下兩件事——掙錢,報復。你別在我這浪費時間了,好嗎。
曹小柏明白,那件事,在米艾這裡始終過不去。
03
米艾和曹小柏都出自西北一個偏遠又窮困的村子。那裡的孩子,從出生就灰頭土臉,每天和黃土地為伍,想出人頭地只有一條路——死命學習,擠過高考的獨木橋。
米艾家是窮村裡最落魄的人家,她爸外出做工時傷了腰,幹不得重活,全靠母親累死累活養活一家人。米艾讀書努力,從小成績就好,姐姐看她是塊料,讀到初中自願輟學回家,幫著母親供養妹妹上學。
高考時,米艾拼上半條命複習準備,她心裡透亮,只有她考上大學走出鄉村,才是這個家翻身的唯一指望。
考完她心裡很踏實,題目順手,狀態比模擬考還好,沒理由考不上。她沒多大奢望,考個正規本科還是穩當的。
可偏偏,事與願違。別人都接到了錄取通知書,就她沒動靜。
她去學校問,班主任幫她查了成績,說低於分數線五分。她懵了,覺得像做夢,根本不相信眼前的現實。
可她人微言輕,找了學校幾次,又找上縣/裡/教/育/部/門,最後都不了了之。
米艾徹底灰了心,毅然打起揹包去省城打工。儘管媽媽勸她復讀,可她不能太自私,媽媽累得面黃肌瘦,身子像紙片,姐姐早過了出嫁的年齡,她也該扛起養家重擔了。
04
整整三年,米艾幹過家政,建築工地做過小工,還在飯店端過盤子做過收銀。有一次,她給客人結賬,有個女孩掏錢包,嘩啦一下帶出個東西摔在地上,米艾忙附身幫忙撿,一眼瞥見那是張學生證。
正是她當初填報過的心儀的大學,瞧見名字時,她怔在原地,“米艾”倆字刺得她心臟突突急跳。更讓她吃驚的是,女孩的家庭住址竟是米艾家所在的鎮子。
這簡直巧合得不像話。再看那女孩,面板很白,穿著洋氣,一看就是優越家庭養出來的嬌嬌女。米艾確定是第一次見。
這也太詭異了。米艾當天就請了假,趕回去調查這件事。
費了頗多周折,最後在曹小柏親戚的幫助下,米艾才搞清楚,當年,她的大學被人頂替了。頂替者恰巧也姓米,叫米婕,她舅舅有些關係。
米艾簡直氣炸了。她的人生居然被別人輕而易舉偷走。她怎麼忍得下這口氣,那人怎麼偷走的,她就要她怎麼還回來。
可命運卻總要欺軟怕硬,接二連三擊打本就弱小的米艾。在這節骨眼,米媽媽身體出了大問題,腎功能嚴重損壞,在醫院折騰了一年多,要想治癒只有換腎。
米艾沒辦法,在同鄉介紹下,進了海樂迪。她沒白沒黑地賣酒,遭過無數男人的鹹豬手,後來為了更快賺到手術費,她委身一個生意人,小老闆還算有良心,幫了她一把。
米艾媽媽的手術終於做了,她的心卻徹底陷入黑暗。
05
直到後來,偶遇曹小柏。他是在海樂迪門口的公交站牌看見米艾的。他在省城打工,做汽車銷售,西裝革履的樣子,與當初的土小子判若兩人。
兩人相遇後,曹小柏就搬過來與米艾做了合租室友,說是減少她的負擔,兩人從小光屁股長大的,總比外人放心。
米艾噗嗤一笑,誰跟你光屁股了,淨瞎說。
每天看著她早出晚歸賺錢,為媽媽積攢後期康復費用,曹小柏很揪心。他一流露出同情,米艾就炸毛,嚷著最不喜歡被人憐憫,嘴裡恨恨地罵,她是被別人害慘的,早晚有一天,她要讓不要臉的“小偷”付出代價。
曹小柏知道她罵的是誰,也知道她好幾次悄悄摸去米婕家附近。
米艾躲在一旁,看著與老公出雙入對,明顯生活富足的米捷,恨得牙齒咯咯響。
曹小柏做不了什麼,只能做她的溫暖室友,在不動聲色中關照她,也照顧著她無比強烈的自尊心。
後來有一天,米艾特別興奮地告訴曹小柏,她今天發展了一個大客戶,讓他猜是誰?
曹小柏搖頭。
一家企業的副總,金主呀。
曹小柏還是沒聽懂,米艾這些年什麼人沒見識過,區區一副總值得她眼冒精光?
米艾神秘一笑,轉身進了衛生間。曹小柏心裡沒來由一慌。他特別不想米艾再幹這個,打從上學起,他就喜歡她,這些年她苦苦掙扎,他從父母嘴裡知道不少。
06
曹小柏希望自已的肩膀能供米艾靠一靠,他也清楚現在還太單薄,需要更努力才行。
村裡人都傳,米艾是幹那個的,要不然憑一個農村出去的女娃子,咋能掙下那些錢,給病媽做了手術,還翻蓋了家裡的房子。
但曹小柏知道,米艾不是那樣的人,她做過一些糊塗事,卻是情勢所逼,他只恨那時他不在她身邊。如今,她只是單純賣酒,可在那樣聲色犬馬的地方總歸不是個事,他想拉米艾奔赴新生活。
他也曾跟爹媽漏過一點意思,卻被他媽趕緊截住話頭,還扔了他一笤帚疙瘩。
曹小柏的心思,米艾不是沒察覺,她是覺得論居家過日子,曹小柏挺合適的。可她更覺得他的乾淨純樸,與她的風塵氣風馬牛不相及。
再說,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曹家父母視兒子為飛出草窩的鳳凰,哪會同意這樣的親事。自個的職業是不怎麼說得起嘴,可她是憑能力賺錢,幹嘛去貼冷屁股,沒必要。
過了一段時間,米艾約曹小柏吃飯。曹小柏又吃驚又忐忑,她很少主動約他,一約肯定有事。
果然,米艾瞅他吃得差不多時,開口提了件事,把曹小柏驚得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米艾要他做同謀,舉報自己,還是賣/yin/piao/娼。
曹小柏徹底石化,他搞不懂米艾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對方是誰?
就那個副總唄。
為啥?他欺負你了,還是你想訛他錢?
米艾被氣笑了,拜託你動動腦子行不行,我想訛錢也應該是讓你去捉/奸的好吧。米艾告訴他,那副總其實是米婕老公。
07
曹小柏恍然大悟,可他死活不答應。他苦苦勸米艾,要討回公道可以想別的辦法,何必走這條路。舉報是把雙刃劍,刺傷別人也會誤傷自己。
米艾說,我不在乎名聲,只想讓傷害我的人付出代價。她憑什麼過得春風得意,我又憑什活該受苦受窮?就因為世道不公嗎,我偏要跟什麼狗屁世道較一較勁,看誰頭皮更硬。
曹小柏最終還是答應了,他知道,米艾不做點什麼,很難過這道坎。
米艾和副總被帶走時,曹小柏躲在暗處哭了,為米艾,也為自己心裡的疼痛。
他替米艾交了罰金,又上下奔走,把她撈了出來,米艾見他的第一面就問,怎麼樣?
曹小柏說,副總臭了名,被撤職調離崗位。
那個人呢?
米婕提出了離婚。
米艾滿意地笑了,又蹲下身無聲地哭泣。曹小柏湊過來抱她,被她一把推開。米艾哭著說,像她這樣的人是牆角的苔蘚,不配沐浴陽光。
08
舉/報事件取得了預期效果,米艾卻沒有想象中那麼高興。她覺得心裡空蕩蕩的,洗漱時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憑空生出一絲恐懼,彷彿有一個黑洞在心臟的某個角落無聲地擴大。
米艾進過派出所的訊息像長了翅膀,彷彿一夜功夫,身邊人都知道了。在海樂迪,她是無所謂的,大家圖的是賺錢,誰會花心思操心別人的事。
米艾迴家看望母親時,卻被嚴重鄙視了。村街站著的鄉鄰個個一臉憤慨,又透出隱隱的興奮——她犯了這種事,丟的可是全村人的臉。看吧,說什麼來著,早就看她的錢來路不正,敢情是躺著賺來的。
更讓米艾傷心的是,母親和姐姐竟也罵她不知羞恥,幹下辱沒祖宗的勾當。
曹小柏為米艾不值,更為她的處境焦慮。他說,按之前說好的,該把當年的事發到網上,再僱人加一把火,不怕顛倒的黑白正不回來。
米艾沉默了許久,說,還是算了,這一頁翻篇吧。
她沒有告訴曹小柏,她其實悄悄去看過米婕,副總的齷齪事被曝光後,還牽出了經濟問題。米婕離婚前,替老公退了很多錢,離婚後,她帶著幼小的孩子日子很不好過。
還是有善良打底,她做不到趕盡殺絕。將當年的事公之於眾,讓米婕丟了賴以為生的公家飯碗,於她自己又能改變什麼?時光終究不會倒流。
何況,那樣做,她米艾與當年那些沆瀣一氣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對方婚姻破裂,從雲端跌落,足夠了。她只是意難平,要的不過是出一口氣。
09
其實,有些話,米艾沒辦法和曹小柏說,怕一說,自已在他面前便會矮上半截。
其實,舉/報事件一出,她便後悔了。當年她被人偷走人生,遭遇世事不公,閉塞貧瘠的農村娃叫天無門。她憤怒,怨恨,被報復衝昏頭腦。
可她完全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另一條光明正大去糾錯去討回公道的路,也許會艱難無比,會漫漫無期,總好過用同樣陰毒的手段去反擊,反累及內心輾轉不安。
說到底,她並不想做一個陰暗的人。儘管她安慰自已,那個狗屁副總本就是下/流貨色,算計他也算為女人除害,可她終究手段極不光彩。
米艾意識到,只有真正放下,才可能開啟新生。糾結於往事不可自拔,自己的心永遠不會舒展,像終日匍匐於角落的綠苔,得不到一絲陽光的撫觸。
米艾辭掉工作,搬離和曹小柏合租的房子。她將積攢的錢大部分打給母親留作後期康復,只留一小部分做了自己的學費。
她報名參加成人高考,打算一點點拾回初心。
曹小柏還是像以前一樣,細心地關照著米艾的生活。在她打兩份工還見縫插針參加輔導班時,為她買好菜肉塞進冰箱。還在她下晚自習後,等在學校門口陪她一程。他還會時不時問零用錢夠不夠,要不要借錢給她。
米艾心裡暖暖的,但她什麼都不說。不是不懂,是不敢。她覺得,雨後清晨一般的曹小柏,值得更好的。最起碼,現在的她,自知還做不了他身旁比肩而立的那株木棉。
也許有一天,她會做到。未來可期,她一直都是相信的。
- END -